即便在世界最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像蝼蚁一样生存。
在离天街山城一百多里地的重重大山深处,有一个村寨就在大山的坡上。这个小寨子仅有五十多户人家,公牛怀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苦农民。
寨子里的人看他长得粗壮,有力气,肯帮助别人就这么叫他。牛在侬人部族中备受尊崇,怀德按僚语发音是公水牛的意思,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侬人本来没有姓,除了侬、黄、周、韦等贵族大姓,一般的土民是没有姓的。
但自从布板老爷、布峒老爷、布杭老爷等从汉人的地界请来读书人之后,寨子里的人都有了汉姓汉名。
读书人依着公牛的僚语发音,给他录进南天国人口名录,就叫怀德,取汉姓龚。汉名龚怀德。这个名字在寨子里没人知道,公牛怀德本人也没怎么记住。
这天,公牛怀德刚刚从地里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低矮歪斜的家门就被棍子敲得崩崩响。
“喂,怀德,从今天起,你就是运粮兵了,不用在家翻地了。”
公牛怀德急忙推开家门,看到布板老爷陪着一个书记员带着一名士兵来到家门口。书记员推开一本账簿,斜看他出来,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
“龚怀德,按照布杭老爷登记的册子,决定征你为出征部队的运粮兵。”
“怪不得昨天家里的猫打翻了锅盖,是什么新的不幸的事降临到我家头上了?”
公牛怀德的母亲,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女人,一边从离家门不远的地里赶过来,手里还抓了一把野菜。老女人瘦得像片树叶,仿佛风吹都要倒似的。
“怀德,看你迷迷糊糊,是不是昨晚上喝米酒喝多了。”
布板老爷用训斥的语气说。
“我们这个家哪里有多余的米做酒啊。”
一看有不好的事,公牛怀德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我们寨子小,石头多,土少,种的东西都长在石头缝里。一年到头吃不得一顿饱饭。地里的活太不好做,这一开春,怀德就累得像牛一样,整天就趴在山里地头忙。
“就在那里,有一小块平地,我们一家也占得一角。现在要疏通地头的水渠,准备给地里灌水,另一边地的主人不让,两人争起来打架,怀德吃了大亏。布板老爷,你说那边的邻人有理吗?”
公牛怀德长得虽然壮实,但其实心里怕事。他身上干活的衣服,破得就像烂布。他有点胆怯地站着,望着穿着华丽的服装,神气活现的布板老爷,和一直板着面孔的书记员,憋了很久,才说:
“布板老爷,是国主赛法的圣命吗?”
“至高无上的赛法要你骑上你家的那匹老矮马,带上武器,去当运粮兵!”
公牛怀德伸长脖子,两只手紧张地搓着,面色通红。
“布板老爷,我从一出生就没到过外面。记得那年我阿爸死的时候,我出过寨子,就只走到峒上的街。这是我活到现在走过最远的地方。我能干什么呀?除了那年交趾人来到我们这里,我和阿爸拿起铁矛和他们干过一仗,就只会种地喂牲口,什么也不会。”
“这不是本老爷考虑的事了。布峒老爷给寨子里派来了书记员。别的寨子也是一样的,书记员到各寨子传达国主赛法的圣命——所有家里有驮东西的牲口,正当壮年的都要集合起来,要怪就怪你们这个寨子就只有你有一匹矮马吧。
“记住——明天就必须和各寨的壮丁到布峒老爷那里报到,然后由他带领你们到天街山城,编入赛法征战的部队,说是先当运粮兵,后面让不让你们打仗,就不知道了。你如果不听征召,按王国颁布的法令,你和你的全家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说完,布板老爷就要转身。公牛怀德忙问:
“布板老爷先别走!为什么要打仗?交趾人不是好长时间不敢进犯了吗?难道他们又来了?之前我们的战士都打退了他们,打仗最紧张的时候赛法也没到我们这个小山沟里征什么运粮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空前严酷的大战要开始了,这得死多少人?”
布板老爷不想理他,和书记员、士兵从门前的田埂上离开。布板老爷转身的时候甩下令人心惊胆颤的话:
“少废话!这次不是和交趾人打,是和比交趾人厉害十倍的兵马打。磨好你的刀,拿上你的藤牌,骑上你的矮马,明天就出发。至于你还能不能回来,就看你们家祖公爷的保佑了!”
公牛怀德怔怔地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多久,颤巍巍的老母亲过来扯他的衣角。
“勒啊1,他们到底要让你干什么?你要去打仗了,家里可怎么办?”
“他们是看到我们家有一匹马了,哎,那可是匹老马,为什么没死呢。如果没有这匹老马,幸许我就不用去了!”
公牛怀德垂头丧气地朝在不远处田埂上吃草的灰色老矮马走去。最小的儿子只有五岁多,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在泥地里玩。公牛怀德脸色失神地走过去。在邻近田地里干活的几个乡亲看到他的脸色,都吓坏了,有个胆大的问:
“怀德,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布板老爷和峒里派来的书记员老爷来到你家里?”
公牛怀德不说话,继续发愣地走过去,摸着自己的这匹老瘦马,后悔没早把它杀了。现在好了,不仅没吃上肉,还因为它,不得不出去服役,弄不好还要打仗。
“别生我的气!”
一位上个月还和他争吵,甚至动手用挑柴的担子打了他的乡亲过来,“怀德,你告诉我们,布板老爷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要打仗了……”
公牛怀德脸色阴沉得可怕,低低地说。
“打仗?”
乡亲们愣住了,“没听说交趾人过来呀?我们要打出去呵?赛法打算要打到交趾人的国都升龙城去吗?升龙城有我们的天街山城大,有我们的天街山城好吗?”
其中一位乡亲好一阵才明白似的,他摸摸自己脑袋,说:
“难道只许交趾人打到我们这里,就不许我们打到交趾吗?可是,我们拿什么打呢,老国主就是死在交趾人手里,这几年有了南天国,娅王她老人家嫁到特磨道,我们才有特磨道的兵马支援,才守住了防线,保住了家园。”
“不是和交趾人打!”
公牛怀德的这句话再次让人震惊了。好久才有一个老人缓过神来问:
“怀德,我们不是战士。打仗有赛法专门训练的军队。我们种了稻田,然后布板老爷、布峒老爷过来收粮交税,就算完了。”
“布板老爷到底说了什么?”
“各寨子里有马能运东西的,壮年有力气的,都要去,”
怀德说,“带上家里的马,带上武器到布峒老爷那里去集中。”
“啊,我上个月刚从外地来的人那里买了一头瘸腿马。趁着他们没有看到,我马上带上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到山里去避一避。”
“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赛法有一百多牛的军队,这些正规军队平时不用干活,只管舞刀弄枪,打仗才是他们的事。至今为止,和交趾人打了多年仗,还从来没有到我们这个小寨里来征兵拉人,这次为什么要这样,这仗看来小不了。”
“快看,布板老爷又来了,又有新的事情了。大家快躲开!”
乡亲们急忙四散避去。但是,这次布板老爷带来的人阵仗更大,竟然直奔到公牛怀德的家门前。
一名税官老爷,又一名书记员老爷,带着七八个身着大红衣的士兵,其中税官老爷骑着真正的高高大大的战马。
“你们,都到怀德的家门口这里来!谁也不许走!”
布板老爷吆喝着。士兵们把乡亲们往这里赶。税官老爷跳下马,神气地和布板老爷、书记员老爷站在一起。公牛怀德和乡亲们躬着腰,低着头,跟随着士兵拨拉聚拢过来。
“我一年至少来这里两次,你们应当认识我。我是布峒老爷派来的税官。国主赛法下了圣命。王国将有大的征战,这是一场王国生死存亡之战。我们要么打嬴,要么就被灭国。当敌人闯进我们的家园,就会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抢走,包括粮食、牲畜,包括你们家的女人都抢走,我们就会一无所有!”
“我们本来就什么也没有。房子就靠几根木头支着,每当刮风下雨,床前都要滴水。”
“王国有智慧无比的军师两位黄进士,他俩做出了部署——在决定王国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为此,我们组建的不仅仅是我们一百多牛的军队,出征后还会扩军,可能会有五百牛,或者一千牛的军队。供养军队吃喝。需要很多的钱粮。因此,国主下令再次征收钱粮税赋。”
公牛怀德的老母亲颤抖着声音说:
“开春的时候,税官老爷你就来了。我们不是刚刚把所有的税都缴了吗?”
“你们缴的是今年的,因为有大的征战,现在需要缴明年的。现在就得缴。”
税官老爷说。
“从怀德家开始——”
布板老爷挺着肚子,叉着腰,强调说。
“布板老爷……”
公牛怀德站在人群前,避无可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们家没有什么可以缴的了!我的家什么也没有了,只剩这匹老矮马,也被征了。现在,就剩下一只老母鸡,刚孵出几只小鸡。平时就它下几只蛋了。”
“哼,我早就知道你要这样说话的!把他的屋子好好搜一下。”
几名士兵立即展开,把院子和屋里都看了一遍。其中一名士兵把那只生蛋的老母鸡抱在怀里,另一名士兵搜出了悬在房梁上的仅剩下的一点腊肉。
“这点东西先拿去顶税。这个税你不交齐,就永远欠着,我们会随时来追讨。国主赛法把他个人的全部财产都缴到军营里了,我们作为子民不更要拿出所有的东西吗?下一家!”
征税官老爷和布板老爷等一干人离开了公牛怀德家门前,朝另一家的门前走去。
公牛怀德开始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他先到村后山的庙里祭了竜神,家里惟一的一只鸡没有了,祭品只能是下河捞的几条小鱼。
恭敬虔诚地又祭了祖庙,公牛怀德就到寨子中心那棵老榕树下的布佬亭那里打听一些事情:几个老人谈论的都是关于打仗的事,据说这次不是和交趾人打仗,而是要到大宋天朝的地界——横山寨、邕州,甚至去到广州打仗。
听说广州那里有从未见过的怪人,他们从海上来,肤色黑得像锅底,长相和脾气非常古怪。他们帮着守广州城,这些妖怪一样的怪人,比普通人的身高要高出半个人来,他们个个刀枪不入。
还说,如果和他们打仗,必须拿出猎杀大山里人熊的本事和勇气。
布板老爷管了好几个小寨子,有好几个和怀德一样的人被征召,但因为明天就要出发,谁都没有心思串门,或者商量结伴出发。公牛怀德心想,不管怎么样,总要汇合到一起的。
公牛怀德回到家里,像头老牛那样一声不吭干起活来:他磨斧,搬柴,劈柴,完了又拦上家里院子栅栏的缺口,看着空空的牲口圈叹了口气——年前老母亲生病,为了给她治病,把家里惟一一口未养成的猪卖了。
他从黑乎乎的里屋房梁上取下一把生锈的铁矛,这是阿爸和他当年和来犯的交趾人打仗用过的,后来公牛怀德用来打猎,附近的兽类越来越少,这铁矛就没再用过。
公牛怀德在磨刀石上泼上水,把铁矛使劲磨起来,磨亮了把它的杆换上一颗硬实的蟠桃木的柄。
瘦弱的老母亲蜷缩在一旁看着他,心里说不出一句话,又能说什么呢,一个微不足道的农人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天快黑的时候,公牛怀德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从娘家回来了。
娘家那边有长辈病重,要见公牛怀德的妻子和老大老二两个孩子。妻子和孩子们刚一回到家里,看到一家之主吓人的脸色,不敢吭声,悄悄拉了老母亲进到屋里问发生了什么,然后默默地张罗家里晚上的饭食,她从娘家拿回来一点腊肉,全部都做了。
当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默默吃饭的时候,公牛怀德以一家之主的应有的架势和表情扫视着家里的每一个人。
老病缠身,似乎风吹都要倒的母亲。老人家操劳了一辈子,只要还有一丁点儿精神和力气就不忘下地劳动,一天到晚弯着腰,以致于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从她现在黝黑的,但也有几分端庄的脸上轮廓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候也曾是那样的活泼,那样的眼睛明亮,歌声在十里八寨也曾闻名。
后来,再后来,就是干活,不停地干活,烈日曝晒下在田里忙活,搬动着沉重的柴禾和稻子,年复一年,终于压弯了她的腰,压塌了她的肩,让她变成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女人。
尤其是公牛怀德的阿爸死后,老母亲老得更快,有时候,看着她歪歪斜斜走路的样子,觉得也许明天她就会倒下,再也起不来。
这是一脸辛苦相的妻子。原先脸上的漂亮温柔不见了,布满了皱纹。她除了照顾孩子,下地干活,就是整天伏在织布机上,一刻不停地织着布。
本来漂亮的双手现在变得越来越粗糙,手指骨结粗大,越来越像老太婆。布可以拿出去换点别的东西。甚至能卖给外面来的商贩。
三个瘦成螳螂样的孩子,他们挨个坐在一起,看到今天的饭食和以往不一样,沾了点荤腥,都急着端起碗来喝粥夹菜。
大儿子有九岁了。他常常央求父亲带他去大寨子的街天,不仅要看人来人往的小集市,而且,当他看到家里那只生锈的长矛,就缠着父亲讲讲打交趾人的故事。他非常想看父亲扛上铁矛,拿着藤牌大盾的威武样子。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他吓得不敢说话了,他知道,这对家里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坏事。
从此,他小小的肩上就要分担家里的重担。至于父亲,回得来,还是回不来,他不敢往下想了。
七岁的是个女儿,她和五岁多的弟弟紧紧靠在一起。都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父亲要出远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明白太多的事,只是被家里的气氛吓着了。
这两个最小的孩子已经喝完了粥,嘴边还残留着米粒,两眼发呆看着哥哥和父母,还有空空如也的菜碗。
公牛怀德和妻子几乎一夜没睡,两人商量着,在公牛怀德离家的时候怎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家里那些贫瘠的地该怎么种该怎么请亲戚和邻居帮忙,水该怎么浇,如何招待帮忙干活的亲戚和邻居。如何照顾老人和孩子……等等令人烦心的事。
“赛法带走了全部的战士,这个时候交趾人打进来怎么办?”
听了公牛怀德说到为何被征召的情况,妻子不安地问。
这几年交趾人是打不进来了,可之前他们是来过这个小村寨的。公牛怀德的父亲多年前就是因为和交趾人打仗受伤,丧失了劳动力,然后伤病去世的。
公牛怀德尽力安慰着妻子。难道国主赛法和他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统领们不会做出严密部署,听说赛法身边的两名军师都是广州来的进士,都是会呼风唤雨的神人。
也许,赛法带走大部分战士的同时,会埋伏下一支精兵,等到交趾人闻风进犯,就出其不意地给予迎头痛击。
公牛怀德告诉妻子,赛法会取得胜利的,到那时,他不仅带回家里的矮马,还会牵来战利品,也许是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值钱的东西,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天刚蒙蒙亮,公牛怀德就起身,牵上那匹矮马到后山去了。到中午时分,又驮回一大驮干枯树枝和树根。这驮柴火像一座小山似地堆在矮马的背上,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
公牛怀德用斧子将树枝砍成一截一截的,整整齐齐堆在院子东边的墙根下。他吃过一碗稀糊糊,终于就要出门了。他扛起铁矛,牵出矮马走出院子。
妻子和母亲跟着出来,孩子们挤着眼泪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公牛怀德再一次叮嘱妻子和母亲,千万别让人知道自家还有一个地窖。
这个地窖的口就在母亲的房间,地窖挖得并不大,底下铺着稻草,上面存放着一点点米和野薯类。这点粮要挨到地里长出稻子,或者,要挨到他回来的时候。
“这么远的路,”
妻子一边不停地掉眼泪,一边往矮马身上的袋子塞进一个巴蕉叶子包的饭团,呜咽着,“这点饭怎么够?你什么也没有?吃完这点饭,可怎么办?会不会和马饿死在路上,埋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公牛怀德搂了搂妻子的肩,跨上马背,说:
“我当的是运粮兵,不会饿死。也许,我还能成为一名真正能打仗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