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的战象|4、知州大人

君王仁恕将军老,五十溪州六万丁。

陶弼:《邕州》)



一大清早,州衙孔目官杨元卿,州吏黄汾、黄献珪领着巡边归来的两位进士石鉴和吴舜举前往州衙禀报巡边情况。

石鉴巡的方向是横山寨一线,吴舜举巡太平寨、罗徊峒一线。

晨光微露,一行人走在通往州衙的街道上,这条街两边店铺高耸,很是狭窄。

最前头是一名军士打着散发着微弱光亮的灯笼走着,杨元卿目不斜视,脚下的公府步迈得有板有眼,表情严肃,两个腮帮子鼓鼓的,颇有忠于王事的气度。

走着走着,天快大亮了,灯笼的光已显得微不足道。

一行人走过的店铺形形色色,邕州真不愧是数十溪州的统辖首邑,有左右两江之利,大理国、交趾国,甚至从岭南第一大城广州过来的从海外来的物资都在这里集散。


路过的尚未开门的店铺不时以鼻能闻到生姜、八角、干辣椒等辛辣之物的堆放,还有马掌铁匠等作坊的皮革铁锈的刺激气味。

快走到州衙那条街道时,开始出现值哨人员。

一行人迎头碰上早更巡逻的一班军士。

“此是州衙重地,何人到此?”

“知州大人早衙召见。”

“走吧!”

一行人走到州衙门口,只见一队队驿卒正在纷纷上马,出发前往州属各地送信。

搬上信袋绑在马背上,忙乎完毕,驿卒们背插旗牌,分头向各个方向冲进黎明的天光之中。

孔目官杨元卿把几个人带到州衙偏门,两个值哨的军士认得杨元卿和黄汾、黄献珪,为他们打开了偏门。

一行人小心走着,在凌晨寂静中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脆,穿过几个院落,每经过一道门,都有值哨的军士挤着仍然睡意朦胧的眼睛用手转动着钥匙,为他们打开沉重的或大或小的门。

终于来到一个等待接见的暖阁,门里的侍者躬身。

“知州大人还没起来。”

“我们等等吧。”

一行人纷纷脱掉鞋子,坐在铺在毯子上的座墩上。

“两位太学请候此,我等去去就来。”

杨元卿说罢,和黄汾、黄献珪走出暖阁。

石鉴和吴舜举互相打量了对方。两人是不同科的进士,未获授官。

按规矩,先在官府中做事,然后根据表现由官府向朝廷推荐,才可录用为官。

此时,两人都大眼瞪小眼,尽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凡,大有立功当下,舍我其谁的架势。

知州大人陈珙此时正在后院卧房刚起。

他披上长衣,光脚穿上木制的便鞋,走出卧房外。透过窗外,仍是一片绿意。

刚过冬季的岭南之地的野花迎着春意,都仿佛有了力气,茎杆开始强劲起来。

知州大人不禁吟出正风传一时的江南西路著名文人李直讲的新诗:

一树摧残几片存,栏边为汝最伤神。

休翻雨滴寒鸣夜,曾抱花枝暖过春。

与影有情唯日月,遇红无礼是泥尘。

上阳宫女多诗思,莫寄人间取次人。

吟毕,早有仆役过来。

一人端着银制盆子,一人捧着鸟首长颈陶罐,一人奉巾,三人在水槽边伺候着知州大人洗漱。

洗毕,知州大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又进来一名仆役给他穿上袜子,套上官靴。

孔目官杨元卿,州吏黄汾、黄献珪不知什么时候已到跟前,轮流禀报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夜倒春寒过去了,天气转暖……”

“代大人巡边的两位太学回来了,在暖阁等候大人召见……”

“州狱中的人犯不安,昨夜哗动……”

“从特磨道又过来一支商队,贩来良马五十匹。他们是从大理国都出发的,在路上走了快三个月,病死了几匹,遇到强盗,死了一个人。”

“最近在这条道上强盗越来越猖狂了,商队屡屡遇劫,自黄达这一大股巨匪之后,又出现了好几股,听说有的还是邕州的无赖少年入的伙……”

“看来不狠狠杀一批震慑一下是不行了!”

知州大人说,“不过,最让本知州不放心的是,我们虽然封锁了所有通往广源州南天国的道路,断绝了和他们的所有民间贸易,仍有不少人扛着山货和金砂翻山越岭混入城中。

“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奸细。本知州于皇佑二年钤辖本部调任邕州,就是奉朝廷之命防着蛮人。当时,本知州上奏朝廷置罗徊军寨,以扼广源蛮入我大宋境内,到今日算是大有成效了!”

“大人英明!”

知州大人穿戴完毕,起身沿着平时行走的路径走去,经过几个回廊,登上一个木梯攀上高塔。

这是他每天早晨必做的一件事。

他认为,邕州是大宋极边,蛮夷杂处,每一天的开始,必对全城进行登高望气,如感觉哪个方向有异象异动,即行弹压。

前头是两名仆役引路,后边跟着一溜随从,知州大人登上高塔望向全城。

只见全城轻雾缭绕,千家万户的市井街巷似刚刚苏醒,慵懒地动起来,这一大片的街巷鳞次栉比,真不愧有岭南大城的恢弘气象。

高塔之侧有平台栏杆,知州大人扶栏而立,近处平屋檐瓦,远处如黛群山,大河从城边流过。

州府衙门的建筑是全城最雄伟的,威风八面,四周环以高墙,墙上几十步就设一个瞭望塔,戍卫的军士执长矛峻立。

偶见手按腰刀的军官走动巡哨。

知州大人很满意州府衙门的威严。

只有这样,才能让蛮夷之地如蚁似尘的万千土民们心生畏惧。

知州大人挺胸呼了几口大气,凝神望着,大城正在加快醒来,远远近近百姓的街巷房屋开始升起炊烟,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似河中的流沙一样。

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望向州狱高塔。虽没有州府衙门的塔高,但在城中显得也很突兀。

突然,从州狱高塔下面半地下室的牢里传出声声咒骂,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直冲耳膜,知州大人脸色难看起来。

“土民百姓们听着,官府是吃人的虎狼,知州是蛇蝎心肠,邕州的地皮被刮了三尺,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还不如投黄达大哥入伙。我也快活过了,死在我刀下的豪强不计其数。土民百姓们,再不济还可以投南天国……”

“这是谁?怎么没人封住他的嘴?”

一直盯着知州大人脸色的杨元卿急忙趋前,低着头解释:

“此人是特磨道巨匪黄达手下悍目,广源州蛮人,跑到特磨道入伙的。此人不怕披枷带锁,不怕黑土牢,一有力气,就白天黑夜不停咒骂。

“昨夜大狱骚动,据说是黄达派人贿赂了狱卒送信给他引起的。据报,昨夜城外确实出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人,很可能就是试图劫狱救这个人的。”

知州大人突然怒容满面,厉声高叫起来:

“你们这些糊涂虫!传我钤辖将令,让行刑队准备,今天要杀一批,这些人都不能留……别让特磨道的巨匪闯入城中把他救走。看来,特磨道的商道也要关闭!”

知州大人走下高塔,步入几个回廊,走进了接待暖阁。

暖阁里四壁挂着丹青图画,石鉴和吴舜举两位进士正在欣赏,看到知州大人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知州大人径自坐在中央大椅上,将两只脚靠在椅子下面的暖炉旁。

“诸位,都近前过来吧!”

众人纷纷过去,石鉴和吴舜举趋前。

“诸位评评,”

知州大人摆着手说,“诸位可评评,本知州替皇上官家捍边,殚精竭虑,可有疏忽?诸位再说说,溪峒蛮人粗野,与鸟兽何异,蛮峒蛮州,有哪一个是好管的?让他们永远不生事,永远不对朝廷有二心,本知州该如何办?”

几位属吏轮番用着极尽颂扬之词竭力论证知州大人处理边事每一个细微之处的英明,足以使蛮人畏威怀德。

知州大人永远正确,他的每句话和每个指示都是代表汴京城里的官家,都是神圣的……

接待暖阁四壁挂着厚毯,显然是商量机密事情的处所。

只有一隙晨光自天窗泻下,十分昏暗。

一名公人站在知州大人背后,另一位是州衙膳食总管,他用表情或手势指挥着几个伺候知州大人早膳的仆役。

仆役们搬来一张矮八仙桌,放在知州大人面前,一人铺上绣有锦鸡纹饰的台布,有专门递菜的仆役从司厨那里传送着用银盘盛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还有两名仆役一名端着热茶,另一名端着蜂蜜站在左右。

知州大人一边听着属吏说着应和奉承的话,一边吃着肉粥,就着小菜,喝着蜂蜜和茶,脚上的暖炉十分温暖。

听完这些好听的话,知州大人朝名义上代他巡边的两个进士示意了一下。

石鉴和吴舜举互看对方一眼,还是石鉴嘴快,抢先汇报:

“奉大人钤辖将令,横山寨一线州兵及邕管各峒兵严防死守,不让广源蛮趁隙,现在就连一只飞鸟也飞不过来了!”

石鉴一句话刚说完,吴舜举不甘落后,硬插进来:

“大人两年前从知桂州调任知邕州,第一件筹边大事就是置罗徊军寨,可谓远见卓识!对于南天国广源蛮,我军寨兵丁凭险扼守,万无一失。

“不过,据报,说是从交趾国境内闯入特磨道,又蹿入邕州境的一伙交趾大盗,掠得无数财物,就奔着罗徊寨方向去了,意图溃我边防回交趾……”

“啪”地一下,知州大人重重放下了茶碗。两名仆役忙去扶碗,茶水溅到桌子上。

“决不能让这伙盗匪就这样回去了!”

“这,会不会引起交趾国干涉呢?”

石鉴不无担心地说。

“如果让他们全身而退,我这个知邕州和广南西路钤辖的颜面何在?”

属吏们一时无语。

知州大人也不再说话,慢条丝理地吃着仆役剥来的鸡蛋,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热茶和蜂蜜,全身热了起来。

看来是吃饱了,旁边的仆役急把暖垫塞到大人身后,又在他的脑后放入枕头,知州大人闭起眼来,竟然又睡了。

杨元卿朝众人挥挥手,带着他们离开了。

知州大人跟前桌子上的吃食等都被搬走了。

只剩下一名仆役纹丝不动地躬身守在门口,照看着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地代大宋天朝的赵官家控御边疆万千土民的知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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