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最久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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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江南水乡的宅子,青色的砖石墙,上面覆满了爬山虎。庭院里郁郁葱葱,长满了香樟和桂花树,初夏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

故事就从这么一个上午开始。

十三岁的长庚第一次踏进丰家的园子时,也被这满园叠翠惊到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傅身后,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一路上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美景。

丰家的园子,在这水镇是出名的雅致。

隐隐有悦耳的音乐声流泻出来,犹如下过雨的天气里,他将几个瓷碗摆在还在滴水的屋檐下,雨水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长庚不由得被那声音吸引,竟然不知不觉走错路,找到了那间屋子。和煦的阳光正从窗子照进去,他清晰地看到阳光下灰尘的微粒,还有那个女孩子伸着柔美白皙的脖子,在跳芭蕾舞。

长庚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整齐而优美的音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他趴在窗户上聚精会神地看,竟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

等到音乐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回头早就不见了师傅的踪影,园子大得很,他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走。想到即将要受的惩罚,长庚竟然着急得哭了起来。

屋子里那个女孩子被吓了一跳,跑出来看到长庚,温柔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哭?”

长庚这才发现,女孩子比他还高了半头,白皙莹润的脸蛋比冬日里的月亮还要美。长庚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话说明白,自己是跟着师傅来给丰家的女眷做鞋的,谁知道竟然跟丢了。

女孩子笑得弯起了眼睛说,“原来你就是新来的小鞋匠,走吧,我带你去。等着我进屋换件衣服。”

女孩子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件天水青的裙子,手里还拿了一瓶牛奶,狡黠地笑着递到长庚面前说,“把这个喝了,你就能长高了。”

长庚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那是他第一次喝到牛奶,香甜略带着点腥的味道让他的胃一阵激动,但是更激动的是他的心,自从见了女孩子以后,就噗通噗通跳得格外卖力。

女孩子走在他前面,不时用清脆的声音问:“我叫丰清瑶,你叫什么名字?”

“长庚…”

“几岁了?”

“十三…”

清瑶笑,“看来你真的要多喝牛奶了。”

长庚一路上看着那抹天水青的背影,听着女孩清亮的声音,仿佛被魔笛引诱的少年,连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惩罚都忘记了。

还好丰家女眷多,师傅忙得顾不上罚他,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他快点帮着量尺寸。

长庚看到清瑶的脚,却是大吃了一惊。这个白皙温柔的女孩子,脚趾上却布满了粗糙的茧子。

长庚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一阵心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材料,才能做出能好好呵护这双脚的鞋子。

2

丰家是水镇最有钱的人家,师傅每个月都要带着长庚去丰家做鞋。

时间久了,长庚跟那些女眷们都熟络了。这一年他身高长得飞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次来的时候,清瑶都会偷偷塞给他一瓶牛奶的缘故。

长庚在那些女眷面前机灵得很,说起话来嘴像抹了蜜似的,哄得女眷们前仰后合地笑。

可是一见清瑶,他马上就变得笨嘴拙舌,红着脸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情窦初开是什么意思,却清楚地知道自己配不上丰家的小姐,就连在脑子里想一想她,都觉得那是一种亵渎。

更不要提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她,却又被惊醒时的慌张与尴尬。

尤其是清瑶对他的小心思毫不知情,每次见到他都塞给他牛奶,有时还给他几块好吃的点心。

长庚接过来却舍不得吃,用纸细细地包了,拿回家里放着,长毛了也舍不得扔掉。一个月的时间太漫长,他要靠着这些点心带来的甜蜜才能熬到下一次见面。

清瑶的生日是六月十八,长庚早早就选了一块上好的羊皮,打算为她做一双舞鞋。

他将那羊皮鞣制得格外软,染成最正的红色,经过无数个日夜的手工缝制与打磨,终于做好了那双鞋。这是在他能力范围,所能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那一年,长庚十五,清瑶十六。

懵懂的少年已经变得清俊高大,落落大方的少女,却因为有了心事而生出几分娇羞。

六月十八那天黄昏,长庚将做好的舞鞋用纸细细包好,等在清瑶放学必经的路上,忐忑不安地想将这礼物交给她。

那一天时间过得格外慢,成群结队的学生从他面前经过,却始终没有看到清瑶的影子。

就在长庚等得都要绝望的时候,清瑶终于出现了。只不过她身边还有一个人,颀长英挺,风姿卓然。

才子佳人,是理所应当的组合,而他这个小鞋匠,便应该如古代戏文里的书童一样,努力掩藏好自己的心事,笑着祝福他们。

长庚看着清瑶与那个人说笑道别,她的脸如同晚霞下的白玉兰,洁白无瑕,却又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美艳得不可方物。

他看着那两个影子并肩走着,心里竟然也是为她欢喜的,只是他心中也有一点小小的渴望,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走在她旁边,肩膀偶尔碰到她的肩膀。

长庚一路跟着他们,直到看着他们告别,那个男孩子俯下脸,飞快地在清瑶面颊上亲了一下。清瑶低着头,一张脸从白玉兰变成了桃花。

清瑶望着那个男孩子远走,长庚也陪她望着,直到那个背影完全消失在他们两个的视线里,他才出现在清瑶面前。

清瑶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长庚知道,便是十个自己这样跟着,清瑶也看不到他,她眼里方才只有那个人。

清瑶接过长庚给她的鞋,开开心心地谢过他跟他道别,长庚却知道,她的开心也不是因为自己。

3

时逢乱世,人的命运在波涛诡谲的历史中变化莫测。

在那场为期十年的浩劫里,丰家败落。园子被抄收、贴了封条。清瑶一家都被从园子里赶了出来,钢琴、舞鞋、连衣裙,那些象征着腐败奢侈的“毒物”被砸的砸,被烧的烧。

原本高高在上的丰家人此时成了最卑贱低微的人。不仅要做最脏最累的工作,每天晚上还要被拉到台上批斗。

像长庚这样的孤儿,根正苗红,自然可以每天坐在台下,看资本家如何遭到报应。

只是他从来不敢抬头,台上的清瑶不卑不亢,纵然遭受着羞辱,却依然高贵得让人不敢逼视。

那些为难她的人,倒像是跳梁小丑,声嘶力竭却又无可奈何。

长庚在台下握紧了拳头,他想跳上去把那些人打倒,像个英雄一样救出心爱的姑娘,可他最终还是做了懦夫,那一刻他比清瑶还要屈辱。

批斗结束,那些人意兴阑珊地散去,留下丰家的人打扫会场。长庚这才敢凑上前去,把一个馒头塞给清瑶。

那时粮食珍贵,清瑶说什么也不肯要。长庚急了,红着眼睛说,“我替你喝了那么多年你不爱喝的牛奶,你就替我吃一次我不爱吃的馒头不行么。”

清瑶的眼睛也红了,被批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这会儿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她是真的不爱喝牛奶,可她也知道馒头对长庚来说多宝贵。

曾经跟她并肩走在一起的那个少年,早就唯恐惹祸上身,跟她划清了界限。眼前这个小鞋匠,却是在她落难时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

那个年代,像清瑶这种优雅又漂亮的女人,想脱离困境也并不是难事。但她宁肯挺直脊背去死,也不愿意弯腰曲背地活着。

后来,她就被送到了乡下去插队。

以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此刻却要跟农夫一起,去做那些粗重的农活。对于清瑶来说,她遭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劳苦,更是整个世界的天翻地覆。身处浊世,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眼神,看得她毛骨悚然。

精神上的摧残,远比肉体上的摧残可怕得多。

她终究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一日站在河边,看着浩浩汤汤的河水,觉得走进去倒是一种解脱。

然而就在她闭着眼睛等死的时候,那个小鞋匠却发疯了一样冲了进去,将她抱上了岸。

他想帮她扛起所有的苦,她却不愿意连累他。好在寻死只是一时冲动,经过了生死那一关,她学会了更加珍惜生命。

那一年,长庚二十五,清瑶二十六。

4

浩劫过后,仿佛只是一夜春风,整个世界便被重建了一般。

昔日的小鞋匠,变成了企业家。

而昔日的丰家明珠,落入民间,每天教小孩子跳跳舞。

他已经身价千万,在她面前,却仍然像当年一样谨小慎微。

闲暇的时候,常去她教课单位地方,站在门外听她用婉转的声音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听钢琴声如水般流泻,如同雨檐滴答。

直到那个人又出现。

长庚这才知道,原来在自己面前,她的眼神里,有过慈悲有过感激有过温柔,却从来都没有过爱。

他依旧像十五岁时一样,躲在角落里,看那两个人眼角中缱绻的情意。

他愿意为她的幸福高兴,但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找来,当着学跳舞的小孩和家长们的面,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

原来,那个男人竟然是结婚了的。此刻他躲在那女人身后,缩头缩脑地看着清瑶独自一人,面对千夫所指的目光。

长庚分开人群,用手搂着她的肩跟她站在一起,目光灼灼地迎着那些人的目光,仿佛在宣布自己的所有权。

那些人没什么好戏看,渐渐也散了。只是从此之后,再没人送孩子来上课。

人在觉得不被需要的时候,便会心生绝望。家人都已经死的死,流散的流散,在这世间,她孤身一人,感到深深的疲倦。

谁知没几天,突然来了一群来上课的孩子,叽叽喳喳,让她的学校重新恢复了生气。

她以为这只是偶然,却不知道,是有人许诺免了她们的学费,还让她们保守秘密。

丰家的园子早就被政府没收,如今拿出来拍卖,她十几年来没勇气去看一眼,怕故去的长辈责怪她没看好自己的家园。

园子被一个神秘的人买去,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被推掉建开发在所难免。可是并没有,神秘人雇了一批园林家,将那园子恢复原貌,虽达不到十分神似,却也有八九分。

只是从来没有人住进去。

那一年,长庚三十八,清瑶三十九。

有些话,当年没有说,过了十年、几十年,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未婚、她未嫁,却也一直没有在一起。

5

光阴常无踪,不知不觉,少年头上已生白发。这一年,已经是2015年。

都是垂垂老矣,偶尔出来喝茶聊天,身体虽多病痛,但还都能体面地活着。

这一年,长庚六十九,清瑶七十。

可是长庚却发现,最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好多事情转过身就忘了,想对她说的话,说了一半,另一半却想不起来。

医生说他脑子里长了东西,影响了他的记忆力,甚至已经危及到了生命。但是他年纪大了,能不做手术还是不要做,风险太大。

长庚第一个念头是,他没办法再站在她身旁保护她了。想了一辈子能与她肩并肩,却从来没有实现过。

第二个念头,就是把那些多年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全部告诉她。否则,他怕自己将她也忘了。那份爱融入血液里,刻入骨髓里,沉淀在整个生命里,他宁愿带着它死去,也不愿意它被自己遗忘。

清瑶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守了她半生,这一次,轮到她来守护他了。

他们约在了丰家的园子见面,这是多少年后,她第一次再踏进这里。

初夏的阳光仍然像几十年前一样明媚和煦,阳光照进她当年跳舞的房间,将空气中的灰尘都照得清晰可见。几十年往事如烟繁华梦,纷纷扰扰全都上了心头。

她等了许久,长庚也没有来。

在紧邻着丰家园子的那栋高层公寓楼中,那个老人穿着整齐的西装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双手工做的新舞鞋。他白发苍苍的头已垂了下来,紧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脸上却是一片安详。

他等了她那么多年,这一次,终于不用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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