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春天的风把人们的棉袄吹去,换上了毛衣外套,又把毛衣外套吹去,换上单衣。
麦子在日渐暴烈的娇阳下,摇晃着身子往上长,大地覆上一层悦目的浓绿。河套上的油菜花开了又败了,结出瘦长的油菜角。
衣服单薄轻便了,人的心里也少了负担,逐渐脱离冬日的桎梏,活泛起来。春日的农活一样一样地被捡起来,田地成了人们的另一个家。有了活干,手里不落闲,农民觉得踏实多了。
在田里相互开着玩笑,嘻笑着,玩闹着,农活也变得趣味十足,丝毫感觉不到劳作应有的痛苦。
这时,一条传闻在村里流传开来,说杨才干在县里有一位大亲戚,正是由于这位亲戚的“说话”,支书才不敢对他怎么样,就算挨了揍,也得忍气吞声。
“就他那脾气,你踢断他四根肋骨,他能善罢甘休?”
“才干真行,让他吃了亏也说不出来。”
“他还吃亏了?断四肋骨,再断两根也不多,谁家的便宜他没占过?”
这消息传到才干耳朵里,他不明就里地苦笑,“哪里来的风啊,没有的事!”
虽然如此说,并不能打消村里人的猜疑,他们断定了杨才干是故作神秘。
才干心里琢磨这是哪里出来的谣言,始终不能得到答案,隐隐有一丝渺茫的猜想,看来已经无法证实。管他去呢,平平安安过日子才是根本,人家不打扰咱们,那是咱们的福气。
一大清早,太阳还在东方滚爬,为小麦除二遍草的人们,肩上荷着锄往地里去,老远见了,相互交谈着庄稼的长势。
“看看,麦都抽穗了,还有一月就能吃上新粮了。”
“是啊,多好,今年的长势还真不孬,眼看要旱死啊当初!”
“长的不孬,那是谁家的棉花地?咋开了恁些花!”
“才儿家嘞!才儿?才儿!”
听到呼唤,于半人高的棉花秧里冒出一声回应,“谁呀?大喊大叫嘞,四叔?一猜就是你,别人没这嗓门!”
“哈哈哈”,一阵大笑。
“你和媳妇咋恁能干?看看你家棉花开的,一个个比十五的灯笼还好看嘞!”
杨才干从棉花丛中钻出来,瞅瞅密麻的白花、红花,喜的合不上嘴。“都是你侄媳妇的功劳,我是帮忙打杂嘞,西边那块地,你家的麦子长的也不孬,又是一个好收成!”
“是是,都不孬。听说你家牛生了个双胞胎?是真嘞?”
“是真嘞,这头牛今年也争气啊。”
拉几句闲呱,四叔一干人分头往各家地里去了。才干继续打着花岔子,顺带找一找叶顶的棉铃虫。这可恶的虫子不光吃棉叶,还吃花蕾,刚长出的花蕾被它咬上几口,也开不好花也结不成桃了,十分影响产量。
才干连把两陇,左右开弓,一会就赶上了前面的妻子。这时又听到有人在地头哑着嗓子喊“才哥,才哥,在这儿不?”
“里边呢,谁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和着叶子的窸窣声,花叶子分开两边,棉陇中跑来一人。
“咋了和尚,跑恁快咋,看棉花都被你弄掉了。”
和尚弯腰喘着气,“我上北地找你去了!毁了才哥!我的西瓜被人糟蹋了!”
从唐家沟回来后,和尚果然在东地预留的二亩地里种上了西瓜,还间作了棉花。每天和他娘在地里忙早忙晚的,现在西瓜大的已有拳头大小,间作的棉花种的晚,也有大腿那么高,开始打骨朵了。
一夜之间,这一切遭遇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西瓜被人砸了,秧被人薅了,连棉花棵也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扔在西瓜秧上。
满地的白瓤的西瓜,像人脑子一样分散在绿色中间,东一片,西一片,十分耀眼。整片地像是一个夭折的少年,青丝还没有长齐,便无助地离开了这个喧闹的花花世界。
和尚的娘披散着头发,坐在地头哭天喊地,手拍着黄土骂人,骂一句停下来咳嗽一阵子,一圈村里的男女围在旁边,边议论边劝说。
这样议论于事无补,这样的劝说也只能是形式主义,他们知道遭受这样的创伤,任谁也无法平静的,哭骂几句,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那要骂谁呢?和尚他娘也不知道,她要骂的是“不要脸的”,“丧尽天良的”,“狗娘养的”,又来又骂“不长眼的老天爷”。
杨才干随着张和尚来到地里,被眼前的这一切震惊得说不话来。
“咋办啊才哥?”和尚急得满头是汗。
杨才干走到地中间,左右看看,心痛的很。和尚指着这两亩地的收成买拖拉机,娶媳妇呢,这不是绝人后路吗?他看到叶子还很鲜,刚开始往下耷拉,时间应该还不太长。
“你啥时候发现的?”
“昨天晚上吃罢饭我还过来看嘞,刚才俺娘过来配花,就已经是这样了,她回去告诉我,我还不相信,过来一看真是遭殃了。这是哪个狗日的弄的啊!”
才干沿着地边走了一圈,没有往外去的脚印,也没有其它的线索,看来这次行动是有预谋的破坏。
“报警吧才哥?”
“不用报了,认倒霉吧。”
他已经猜度出来这是谁捣的鬼。过去的两个多月,他一直在担心被报复,处处小心谨慎。他知道,被他们治了一次,那只恶狗已经不敢当面咬人了。他要是背地里咬人,那更是防不胜防。
那次事之后,支书有一段时间没脸出门,见了人也不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的样子。两个月也没有消息,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还是结出了一个恶果。
脑子一怔,他跑到自家的各个地块查看一番,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猛然想到前一阵生的两只牛犊,飞快地奔回牛棚。
两只小牛在老牛的腿下,一人一边,一顶一顶,正猛烈地拱奶吃。他摸摸小牛柔软的绒毛,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另一半心始终提着,他到地里去的更勤了,即使夜间他也要爬起来去地里看一遍,每一次去,心里都扑通扑通直跳,好像恶事已经发生在他的身上。虽然村民们断定他的平安缘于有个大后台,但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什么处境。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很正常。棉花继续开花,结桃,棉铃虫继续在桃上打洞,小麦安静地生长,抽穗,吐花。
杨才干为张和尚忧心,一年的收成啊,拖拉机和媳妇啊,他娘的病啊,哪一样都难以解决。
人是有多么黑的心,才能把别人的汗水当作玩物一样践踏,为了自己出一口气,不顾别人的生死?简直不是人。
但是他不敢告诉张和尚是谁做的,和尚牛劲要是上来,非闹出大事不可。
他隔三差五地往和尚家跑,他娘气病了,躲在床上发烧不退,咳嗽的更厉害了,和尚满嘴起了燎泡,一茬接一茬地起。他也闹不清哪个缺德的把他的田地给糟蹋了。他平时好喝点酒,一句话不对付就把人给打了,即便打了,别人也敢还手,只能远远地骂两句。
兴许是把哪个闷葫芦惹急了,做了这事,是很有可能的。他数出几个最近和他有过瓜葛的人,挨个去家里要说法,没有一人承认,个个举着手发誓。
这么硬的一个汉子,浑身是劲,三五个人不能近身的,见了才干,竟然低下头呜呜地哭出来了。
和尚的灾难使才干心里很不得劲,他做了一个决定,等过了麦季,把两只小牛给和尚一只,算是共同度过这个劫难。
才干帮助和尚把毁坏的西瓜和棉花秧清理了,种上了春玉米,少收一茬就少收一茬吧,人在就好,人没事明年还能再种,他安慰着和尚。
从和尚家回来,心里依然不能平静,媳妇还没有做好晚饭,又去地里看了一圈,到家吃了饭,正准备睡觉。
外面闹轰轰地嚷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人似乎也越来越多。他坐起来听听,有人敲门,是李二狗。
“才哥,赶紧去救火,东面柴禾垛失火啦!你家有桶吗?拿一个赶紧去!”说着又奔去通知另外一家。
杨才干一骨碌下了床,推开门,东方一片红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杨水塘不大,人家集中在村西,村东是一排打麦场。过了麦忙季节,堆着一个个的柴禾垛,打过的麦秸杆,玉米秸,在树林里捡来的树枝子,攒多了,一时用不了,习惯堆放在一个地方。
杨才干提着水桶跑出去,麦场周围的路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人在火的映照下,满身被红色的光包围,像是一串串皮影人偶,马上要随着火光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远远近近的人正急切地赶来,有的顾不得提上鞋,有的还端着碗,有的为了抄近路找到一个有利的欣赏地点,不小心拌倒在草丛中。
恐怕最热烈的飞蛾扑向烈火,也不过是这样的壮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