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着火的那个麦秸垛有一丈多高,半壁已经被火吞没,火势还在不断向上吐着舌头。两棵靠近的泡桐树,在火的炙烤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树上的叶子由青变黄,由平直变枯焦,散出阵阵桐油的清气,不多一会儿,满树起了火焰。
树着了火,孩子们见到了稀罕,嗷嗷地乱跑乱跳,大人们在后面追打着。
不知谁家的小猪失了看守,从家里跑出来,混在人群里拱来拱去,找些嘣出来的麦粒塞牙,在人群里惹出一阵欢笑。
村里的年轻人排着队,一桶一桶地从附近的水坑里取水,撒开腿飞奔过去,又一桶一桶地泼在烧着的柴禾垛上。着火地点附近,许多年轻人正各持家伙,搂的搂,拽的拽,奋力把未着火的垛转移。
才干立刻加入救火的队伍,然而夏夜风对这一切没有眷顾,照样猛烈地吹着。火舌终于愈演愈烈,把整个柴禾垛包围,连带着两棵无辜的树。泼水的这一拨人宣告失败,在水沟里洗一把发烫的脸,旋即加入搂柴的那一伙。
该烧的烧尽了,一丈高多的柴垛缩成了一米多高,通红通红的像是一个巨大的柿子,瘫在麦场中间。两棵树通体被黑炭包裹,叶子全没了,树枝只剩一个个黑色的短茬。
人群散了。才干浑身火烫,疲软不堪,回到家,抹了一把脸,抖一抖头上飞落的灰屑。躺倒就睡。
还没睡着,就听有人大叫,“才儿,才儿,快过来!”
知道是媳妇金枝在喊他,他闭着眼没有应声。媳妇噔噔地来到他跟前,急切地说,“才儿,你快过去看看,咱家的牛咋不动了!”
“睡觉了吧,大晚上的动啥,吃饱了今儿就别喂了。”
“不是老牛,是小牛!”
才儿的脑袋哄的一声。
三步跨到牛棚,拉开灯,老牛低头在槽里吃草,两只小牛在阴湿的地上躺着,四蹄僵直。
走过去,踢一脚,不动,再踢,还不动。蹲下来一摸,凉了,再试另一只,也凉了。
他趴在小牛身上,“啊啊”直叫,鼻涕眼泪混成一团。媳妇看到男人这个样子,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吓得不敢出声,呆呆地站在原地;孩子在屋里吓得哭起来。
脑袋被悲伤和愤怒占据,他竭力从边角里挤出一点理智。“刚才出去你关门了吗?”
媳妇不吭气,还是那么站着,但是她的腿抖了起来,喉咙也不断抽动。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无论怎样小心,还是没能阻挡事情的发生。杨才干提着的另外半颗心放下了,但是止不住地往外流血水。
他要去报仇。夜里,流着泪坐在马扎上磨那把杀鸡的短刀,又把床底下那把私藏的打兔子的猎枪摸出来,找出放在柜顶的火药。媳妇看着,不敢说一句话,哭的声音更大了,简直成了嚎叫。孩子哭累了,进入了梦境,又被大人的哭声惊醒。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爸妈在他眼里从来都是不可动摇的后盾,今天夜里一场热闹的大火,为什么全都变了?
于是他拿不定这个爸妈是不是原先的爸妈了,小声地试探性地叫,“妈妈,爸爸!”,他的呼声没有人应,他更疑惑了,似乎永远地失去至亲,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
才干听到儿子的呼号,停下了磨刀擦枪,又听到了妻子呼号。他意识到,这家已经乱了套了,不能再不让它雪上加霜。
对一对父子来说,无论失去哪一个,对另一个人都是致命的打击。强硬的手段在和尚的地被毁坏那天已被证实无效了,这次又付出两头牛的代价,更坏的结果,让人不敢想像。从背后咬人的狼最可怕。
才干抱住儿子,安慰他睡了。妻子的嚎啕也渐渐消失。
黑夜继续它的统治。才干一夜没有合眼,睁着眼望着黑色的世界,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他知道那里有东西。
他想到了村里的传闻,想到了自己的虚拟的后台,真是一个可笑的传闻,差一点把自己都蒙住了。
鱼死网破不是最好的法子,强硬的手段只会招来更加强硬的报复,到最后,一点便宜也占不着。就这么忍受着一定能息事宁人吗?绝对不能,忍耐只能得到更大的痛苦,得到更加猖狂的对待,时间久了,逼着人用更大的忍耐力才能应付。这不是好的办法。
这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有那一个虚拟的后台。虽说平时的生活里一点作用也起不到,但是到了事头上,那点力量比一切强硬都好用。
过了几天,支书又出来满村溜达了,背着手,披着个褂子,像是国王视察领土一样。并且,对一切事情都恢复了自信的判断,看到别人在干活,就停下来看看,指点人这样不行,那样不对。
等他走过去,人们在背地里说一声,“他腰又不疼了”。才干把两头死牛卖了,对谁也不言语了,只是闭着嘴,闷着头做事情。仿佛支书把他的话偷走了,支书的话越来越多,他却变成了哑巴。
为着那一点点渺茫的猜想,才干在端午的前一天,偷偷买了两条黄金叶和一些补品,去了司马南村。
这次是骑着摩托车去的,顺着成条的长在路中间的沟辙,他一路前进并没有遇到什么坎坷。
麦子已经黄的很像样了,再有三五天,或是一周就可以动镰刀了。家里麦场已经打好了,平整又坚硬的场面净等着把金黄的麦地变成一堆堆的麦子山。棉花秧结了成簇的桃,如果不被糟蹋,这些棉桃会开出雪白的棉花。
他不敢保证事情就能这样顺利下去,谁要是使一点坏,一年的心血顷刻间便会付诸东流。这几亩地现在是他种着,但是能种出什么样的结果他一点底也没有。这些想法和这次的行程一样,同样是不可指望。
上次自己骗了吴大姐,使她在村里人面前蒙上了难言的羞辱,兴许也得了一个包庇罪也未可知。这次登门,她要是把自己轰出来,一点也不算过分,自己什么指摘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轻易地来到洪河边,找到吴大姐的家门口。他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紧张地敲敲门。
“谁呀?进来吧。”吴大姐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劲。
见是杨才干来了,吴大姐诧异地往里让,弄得才干局促地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直往门后靠。堂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和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吴大姐赶紧介绍,“这是我儿,志华,这是上次给说的那个杨才干,我的救命恩人嘞。那个是他爹。”
司马志华大步走过来,伸出右手,“欢迎,欢迎!”
杨才干不安地伸出手来,这是他几十年里有限的握手次数之一。吴大姐这个儿子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白衬衫黑裤子,扎着外腰,踩着皮鞋,人长的英武大方,十分体面。才干看了暗暗夸赞,猜想着他的职业。
吴大姐介绍,这次是志华请了几天假,专门回来过端午的。
杨才干进了屋,吴大姐急忙倒杯水。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扭捏地说“上次给您添麻烦了吴大姐,这么长时间了,才抽出空来看您。”又扭头对着志华他爹说,“我给俺大哥买了几盒烟,也不知道你爱不爱抽。”
“你客气了大兄弟,你救了他娘,我们得谢谢你呢。那天下过雨,我下地了,回来听你大姐给我说了。”
“大兄弟,是你救我在先,我要谢谢你。”
“我那是凑巧了,没有啥,没有啥。”
吴志华在旁边举着茶杯喝水,听他们交谈。杨才干不被接待的担心看来是多余了,司马家人的热心,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喝了一口茶,想了想,说,“吴大姐,我还得给您赔个不是,上次那个拖拉机的事,我们不是想偷……”
“杨叔,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志华在一旁挥着手说,“你的供词我都看过了,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又听我妈妈说了一遍你的事,我基本上也了解了。”
才干的猜想得到验证,不过他还是错愕不已。志华停一下,又说,“这个事不怪你,你们支书的情况,老周——对了,老周就是上次询问你那个人——他也给我介绍了。我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让他给你们支书说说,他没再找你事吧?”
才干料不到这样能“说话”的大人物,一个陌生人,竟然真成了自己的后台,心里惊喜又感动。他把离开唐家沟以后的事情又讲一遍,一边后悔当初鲁莽的行动,及至想到自己因此的损失,又止不住地叹气。
“怪不得他又找你算账了,你做那件事比要他的命还让他难受,他心里的火压不住了。你还挺厉害啊杨叔,龙潭虎穴都敢闯嘞。”
杨才干嘿嘿地笑着,仿佛两头小牛又活了。
“我再给老周打个电话,让他再跑一趟,他要是再和你过不去,我想办法收拾他。哎,你们的事啊,冤冤相报,以后谁也别惹谁了,各自的损失都自己担着吧。现在是法制社会,有什么事要交给法律解决。”
志华的能耐有多大,杨才干也摸不清,但是有一点他敢肯定,收拾支书这样的货色是绰绰有余的。
临走时,志华又伸出手,“欢迎以后常来!”
杨才干的摩托车似乎比去的时候快了点,人也精神了一点。走到村南大路边,他看到路旁排洪沟里新生的艾草长的肥美,停了摩托,下沟连根拔了几棵,放在鼻子边上闻闻,一股清冽的香气扑在脸上。
把艾草横夹在后座,继续行在大路上,后面带起一阵尘烟。
明天就是端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