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1

谁为携手人,我来君去隔昏晨。

爹一早出诊去了,妹妹细姑娘这两天身子又不好,歪在床上补觉。母亲在后天井里,正和家里的帮佣阿珍忙家务。难得的机会,蓉对妹妹说:“细妹,待会儿母亲问起我,就说学校里有事,我去去就回。”她也不顾妹妹有没有听见,赶紧出了门。

她急匆匆地租一辆车,赶到湖边。这里她来过好多次,在塔的西边,大柳树中间有个石墩的水栈,这是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爹今天去出诊的人家排场很大,来了八抬大轿,一般爹都乘自家的两人小轿。病家求医也是悄没声儿地来,急巴巴地求,恭恭敬敬地请,再客客气气地回。诊费有拖欠的,也有当场给的。爹是菩萨心肠,拖欠的也不讨要,什么时候有闲钱送来,或者拿那些粗头耷脑的地里的东西来抵也有的。

蓉儿师专毕业才两年,在镇子里的虞西书院教书。书院里校长的儿子益生在山城一个大学读书,前阵子假期回来,遇到蓉儿,渐渐熟悉了。

昨天,他拿一本书,溜溜达达来到办公室窗外。窗台上有一盆含羞草,是他前几天放在那儿的。他伸手碰碰这碰碰那,叶子就慢慢合拢。探头一瞧,蓉儿不在屋内。他张望一圈,却见院门外走来一个人,一身热气,脚上灰尘扑扑。

蓉儿在门口愣了一下,已经照面过几次,也说过几回不咸不淡的话。他的喜欢太明显,她还是有点羞涩。

益生先开口:“哪儿去了?走得这么急?” 蓉儿跺跺脚上的灰尘,长辫子甩得晃前晃后,说:“学堂里长寿肚子疼,我陪他到家里去一趟。爹给他看过病,说是疝气。这会儿回他自己家里了。”

这么一回话,两个人倒放开了。益生把书递给蓉儿,说:“上次跟你说我带回的书,借给你。”蓉儿接过来,翻着,是外国的一本诗集,英文的。她勉强能看懂一两句。益生看她这样,笑了:“别发愁,我空了给你翻译。你不说教班里孩子英文吗?我放假来上几堂课,再教你一些,你来教这些小干头。”

蓉儿第一次露出笑容,把他请进屋,在窗台前坐下。益生开头还好好地照着书读,蓉儿边跟着读边做笔记。那是英伦作家的著名诗集,语言优美,押着韵脚。益生的音色浑厚,突然说一句不是书上的句子,蓉儿猛地抬头,益生又说了一遍:“Love you.” 蓉儿当然懂,脸慢慢变成绯红。益生盯着她看一会儿,也跟着她一起脸红了。两个人就这么头碰头,一个教一个学。

蓉儿看着那山顶的宝塔,把思绪扯回来。这会儿太阳刚刚升起,湖面被照得流金溢彩,波光粼粼。她坐在石墩上,回头望着小径的远处。他从那头急匆匆赶过来,手里提着纸袋子,食物的香气透出来。

他人高腿长,快步走到她跟前,把袋子递给她,说:“刚买的烧卖,你爱吃的吧?排了一会儿队,所以迟了,抱歉。”蓉儿并不想吃,但不好拂他的好意,接过来放在一边。益生坐在石墩上,沉默一会儿,说:“我们去划船,我有事情对你说。”

正是夏末,石墩边那棵大柳树,树叶婆娑,柳枝轻垂,拂过湖面。湖面水平如镜,湖上小船几只,两个人相对而坐,并不说话。他一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怎样开口。她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也不开口。两人把目光投向山上的宝塔,那玲珑的塔也是沉默不语,塔顶是蓝沁的天空和凝滞的云团。

他终于开口了:“蓉儿,下个礼拜我就要走了。我想去你家提亲,然后带你一起去山城,你愿意吗?”蓉儿有点蒙,她没想到益生会把这么几件事缠在一块儿说。他俩还没正式谈过感情的事,这提亲跟去山城一块儿说,大概自己答应,父母也不见得答应。

她抬起头细看益生的表情,想确定一些事情。益生急切地等待着,本来英武里带点稚气的脸,这会儿特别慎重,一下子成熟许多。他看着蓉儿的脸,突然醒悟过来:“哦,我有点急了。蓉儿,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你先答应我这个,好吗?其它事情我们可以慢点来。”他拉住蓉儿的手,攥在手心里,那手心微微出汗了。

蓉儿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回握住益生的手。她点点头,晶亮的眸子,顿时被照得像两湖秋水。益生探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笑开了,露出两排白牙。

蓉儿家有三进砖瓦屋顶木头结构的屋子,青砖地,雕花镶玻璃的木窗,朱漆木门。有一个后院,两侧还有厢房。她就住在第三进的西面,和细姑娘一南一北各一个房间。东屋是母亲和父亲的房间。西边厢房里住着阿珍和一个打扫的老妈子玉妹。东厢房有个佛龛,母亲吃斋念佛,常待在这里。第二进正屋是父亲看诊的地方,东边一个书房,西屋是一个小药房。前头第一进朝街面,中间是过堂,两侧并没有什么东西,停着轿子,摆了一些桌椅会客用。

大门两侧有石敢当,但并没有石狮之类的东西,爹不喜张扬。门前一条宽街,东侧是一座桥,桥下塘水流动,船来船往。

第三天早晨,蓉儿一早就起来了,有点心神不定。她到父亲的书房擦擦桌子摆摆物件,没事找事做。两个轿夫早早来了,等在外面堂前,爹要是出诊,他们要抬轿的。母亲也早起了,今天有个庙会,母亲正准备和女佣一起出门。

轿夫根保却进来了,对父亲说:“老爷,来客了!”后头跟进来一溜儿人,校长邵明仁,后面是益生,再后头一个微胖的女人。

父亲赶忙起来,一抱拳说:“贵客临门,不知邵校长何事登门?令郎也来了,快请坐。” 说完一捋山羊胡子让座,对蓉儿说:“看茶!”邵先生朝蓉儿点头,说:“那就麻烦薛小姐了。”蓉儿点头问好,乘机打量一下益生,他朝她眨眨眼,露出藏不住的笑容。蓉儿赶紧往后院去准备茶水。

这边厢两方坐定,校长开口说:“今日前来,是给犬子提亲的,益生马上大学毕业,薛小姐也是二八年华,想跟薛先生求亲,今日我将媒婆也带来了。”这媒婆倒并不像别的媒婆那样牙尖嘴利,只顾着看眼色,心里头清楚得很,这是一门现成的亲事,只等着拿媒人利市就成。

薛先生打量一番益生,脸上就松动了。其实两家也曾照过面,他给校长的母亲看过诊,知道对方是有门有户的书香人家,况且这邵家公子品行不错,一表人才,蓉儿配他不降格。他点个头,说:“我跟屋里的商量一下,明天给你们回复。”

蓉儿陪着母亲端茶水进来,正听到这一番话,脸色就有点赧赧的。父亲看她脸上的表情,猜到一些。两边又喝了一会儿茶,知道对方都是有诚意的,这门亲事没什么妨碍,其实等于答应了的。

邵家起身告辞,薛家往外送,益生那眼神就不掩饰地瞧着她,她也回以俏皮的一笑。

给了邵家回音,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益生家送来了定亲的彩礼,婚期却并没能定下来。益生还有一年才毕业,况且山城那边风声有点紧,虽说仗都打完一年了,时局并不太平,几方势力胶着。益生是想回江南老家的,可他读的专业却是当局特别关心的,说不定会身不由己。

益生离开前,又约蓉儿去湖边,这次并没划船。益生牵着她的手,在盛开的紫薇花下散步。蓉儿望着那紫薇低垂的花枝,欲语还休。益生转头,看着她霸道地说:“我会给你写信,每天写;你要给我回信,要每天回!”探手摘了一朵花,插在她鬓角边。蓉儿不好意思地摘下这朵紫薇,捏在手里,说:“好,我会写的。可是⋯⋯”“可是什么?”“后头水生家新娶的媳妇,她哥哥前阵子被拉去当了兵,局势这样子,你会不会有事?”

益生脸上有淡淡的担忧,他好像下了决定,说:“不要紧,我要决心回来,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你放心,等我回来,我就选个好日子娶你过门,做我的新娘!”他把那朵紫薇又插到蓉儿头上,在她额上一吻。这紫粉色的花明艳艳的,蓉儿的脸被这么一衬,越发娇媚动人。

牵着手往前又走了一段,正来到上次那个地方,两人坐在石墩上依偎着,望着那山上的宝塔,不知呢喃些什么,偶尔有一两句英文传出来。湖面平静,微微泛着波澜,船只悠然地飘荡,一幅无忧的景象。

益生原打算带蓉儿一起去山城,局势微妙,加上薛家父母不放心女儿远游,虽有益生陪伴,但并未成亲,也不方便,这一起走是不成了。益生回山城要到沪上去乘飞机的,蓉儿倒是和邵家的仆人一起送益生到了沪上。

十里洋场,繁华都市,那些身穿旗袍的袅娜女郎,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石库门里的烟火生活,以及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洋人,有不同于江南故乡的景致,让蓉儿大开眼界。益生请她看沪上名角的京戏,正是男扮女相的男旦连轴在百乐门戏院上演《霸王别姬》;还去吃城隍庙的美食,人流如潮,拥挤的店铺楼上总算有清净的雅间,蟹黄的汤包蓉儿吃不惯腥气,只尝了尝桂花西施糕。

这相聚的日子终究要结束了,送到小机场,在飞机停机坪外两人手拉手,蓉儿就眼泪汪汪了。她其实一直很淡定,薛家家教很严,父亲母亲对她的管教比妹妹严厉得多,规矩也多,养成了她内敛沉稳的大家闺秀气质。

益生不顾旁边等待的同行朋友,把她抱进怀里搂住了,说:“过阵子,我回来接你,等我安排好了,就回来接你。”

目送着小飞机起飞,在湛蓝天空里越飞越远,蓉儿只觉得一颗心揪紧了。益生在飞机舷窗前,看着地上越来越小的人,蹙眉。成华取笑他:“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是才刚作别,就愁绪万千了!”益生没有回答,只紧紧盯着窗外,越来越远了,终于看不见了。

被云团阻挡住了视线,他才靠回到座椅上,手探进口袋,拿出了刚才蓉儿给他的荷包,里面是当归熟地等几味中药,药香丝丝透出来。他临行前给了蓉儿一块薄纱的丝巾,水墨淡彩,湖蓝镶边的纱巾这会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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