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回来了!
刚和陈妈见着面。
往回走的路,要经过一簇簇低矮的丘陵坡,道路像一条游走的蛇,被谁戳了一棒子,变得慌张起来。本来就头疼得要命,现在车子弯得厉害,把不住方向盘,差点滑到沟里。
陈妈听见了,吓得着急起来,但又没有多嘴,卯足力气抖床单,像是在生我的气。
车停在院落的一角,我拿回来的东西相当少,除了两套换洗的衣物,其余物品都没来得及取回。我的脑里似乎长着一株仙人掌,不管偏左,还是偏右,稍有晃动都会被扎到。陈妈叫我不要胡思乱想,什么仙人掌肉中刺,拔掉不就好了。我吃红色的药丸镇痛,陈妈递给我水。
午饭吃完,我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陈妈洗完碗筷,也坐了过来。
院子的边上有两颗樱桃树,一颗在左,一颗在右,像两位门神。现在正开着花,白色的底处,有一抹红晕。
陈妈和我看着樱花发呆。
今年的花不比去年少,你留下来,今年的樱桃能撑死你。
我想起小时候,爬到树上摘樱桃吃的场景。熟透的樱桃红得晶莹剔透,稍一用力就会烂掉,也有半青半红,没有熟的樱桃,吃起来酸溜溜的,小时候都是青的红的,抓一大把往嘴里扔,咕噜咕噜抿掉樱桃肉,最后来个樱桃子机关枪连射,弄得满地樱桃核。这时陈妈拿着扫帚就要大吼我了,说我是个败家子,以后准没东西吃,说完照例我会递一把樱桃给她,陈妈又肯定会怪我把青樱桃也摘来吃。
青樱桃和红樱桃夹在一起吃,酸酸甜甜,虽然美味,但吃多了,牙齿会相当敏感。
樱桃熟得相当快,如果不及时摘来吃了,树叶里的画眉、麻雀,会嗑上瘾,赶都赶不走。吃不完的樱桃用烈酒泡上,等明儿开坛喝起来,红红的樱桃、白白的樱花都浮在眼前。
我盯着樱花久了,陈妈以为是头痛发作,起身去拿药。我说没事,陈妈又坐下了。
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什么故事?
在我们这湾里,最里面不是有一间破房,你可能不知道我来这里的时候,那屋里可是住着人的。
是吗,你之前怎么没说过,是什么样的人呀?
那房子没倒之前,其实还蛮大的,屋前也种着这样的两棵樱桃树,我们家这两棵树就是请那家人匀来的苗。
这倒是第一次听你说。
那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妈,听说岁数快九十了,我来的时候见过好几次面,生龙活虎得很。但是没多久她被发现死在屋里了,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相当臭了,那些闻讯赶来的家人都捂着鼻子,个个不敢靠近给她穿寿衣,还是我帮忙穿的呢!穿好就冲到外面吐了一地,胆汁都没了,啊呀,真是太臭了,比水里的死鱼还臭,那个手哟,一碰就像熟透的樱桃,烂掉露出骨头。当时简直是在遭罪呀,后悔死了,为什么要答应这趟子鬼事,只当积德。
后来埋土里了,隔着坟,那臭味还能闻到。不知道哪个多事的人,搞不好是她子女中的某人,把她家的樱桃树,分了不下十棵苗,种在土坟四周。哎哟,现在都长成林了,奇怪的是,春天一到,那樱树林开的樱花奇臭无比,他们说那花里有那老妈的鬼魂,都没人敢靠近。不过也是奇怪,上次我去那边看时,发现那些樱桃树都没有结果子的,樱花开完就纷纷脱落了。
这么诡异。
更诡异的是,至今都没人知道是谁发现她死的,仿佛大家心里明白老妈那一刻那一秒就是死了,这个事实就像樱桃子破壳发芽一样。
故事也有可能是这样的,我感到大脑的阵痛即将来临。
你看,你那个年代,缺钱少吃,个个饿着肚子,小偷强盗就多了。这应该是一个小偷的故事,那个小偷的背景肯定不太好,比如到了三十岁了,钱财地位什么都没有,结了个老婆,老婆又在某次劳作中摔断了腿,本来还期待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不想落得如此下场。那年,小偷家的庄稼得了瘟病,死了一大片,灶上又揭不开锅。长痛不如短痛,想着要和老婆来个自我了断。
那一晚,小偷本想趁着老婆熟睡之际,先送老婆上路,自己再悬梁。但是,当小偷举刀准备刺杀的时候,一抹月光透过茅屋顶的破洞照在了老婆的脸上。女人憔悴的脸庞在月光下,变成了一朵开在冬日里的荷花,小偷心里顿时明白,一味寻死并不是一切的终结,既然都娶了眼前这个女人作为自己的余生伴侣,更不应该让她遭受这样的地狱罪难。小偷发现他深深地爱着眼前熟睡的女人,并不比之前少,他下不了手。
因为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心思的大起大落,显得心力憔悴,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刀,仿佛这是他目前能抓到的唯一救命稻草。
小偷离开房子,在月光下像只无头苍蝇乱窜。
不知不觉中,小偷飘到了湾里,夜里的冷风让他直哆嗦。面前的房子比他住的茅屋好多了,砖墙青瓦,这是他想要奋斗的房子。小偷站住了,打量着房子。屋前两棵樱桃树正开得盛,在月光下,白得透出微微光亮。小偷想到了自己残废的老婆,心里绞痛一番。
如果可以,哪怕要冒着坐牢的风险,有没有可能从这里偷点东西,或者说暂时借点东西,先接济接济,当时小偷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知道这里住着一位老妈,猜想她耳朵一定不好使,而且这里位置这么偏,一定不会有人发现。小偷从寻死的晦念中醒过来,转而产生了活下去的巨大勇气,这勇气让他兴奋地发抖,以至于好几次他差点被自己手上的刀磕到大腿。
门没有关,一推就开,吓得小偷收紧了嗓子。
一股恶臭,凶凶来袭,熏得小偷直干呕,但他使出全力控制住,怕吵醒了熟睡中的老妈。小偷轻轻翻着屋里的东西,期望找到钱财,即使是一小袋米、几根玉米棒也是相当大的慰藉。但是小偷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腐臭味愈来愈重,像是有人拿着扇子对着一块腐肉扇风,又像是后背站着一个人,为了第二个猜想,小偷不知道回头多少次。
客厅没有东西,看来只能试试卧房了,好东西都会藏在某个出嫁的柜子里,这老妈一定也是这样。小偷朝里屋滑进去,差一点没被臭气熏死,到了喉头的胃液硬是用手捂回去。小偷接下来的动作,相当小心,他打开了一个小箱子,但是除了衣物,什么都没摸到。现在只剩下老妈的床了,说不定贵重的东西都收在床铺下面压着。
小偷看着床上侧睡着的老妈,心里庆幸老妈的脸朝着另一面。小偷跪在地上,伸手轻轻地翻开床垫,中指搁到什么东西,他慢慢挪,费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终于弄了出来,借着窗户的月光发现是好几张钞票,这金额是小偷拼死拼活干一年的收入。小偷窃喜。
小偷抽开手,准备放下床垫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床上老妈的细微动作。小偷吓得慌了,猛一抽手,结果老妈像翻牌一样,倒转过来,和小偷四目对上了。小偷被吓得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手里的钱和刀,捏得死紧。
然而老妈并没有动弹,虽然双眼睁得雷圆,但也没有闭上去的意思。小偷盯着看,心里又抽了一口凉气,身上的鸡皮疙瘩冒个不停,甚至连周遭空气中的臭气都消失不见了。
老妈死了?
小偷不敢相信,自己竟摊上了这档子事,死的念头又盘绕上心头。为此他到是腿脚来了力气,一个箭步上去,食指探着老妈的鼻孔,过了好久都没见到气出来。
小偷直冲冲跑出房子,靠在樱花树下,呕吐得不行,似乎整个生命都要吐完了。
等到小偷缓过神来时,他看见另一颗樱桃树下浮现了老妈的影子。
钱你拿去用,生活要继续,死不是解决的法子。
说到这,我已经忍受不住头痛了,停了下来。陈妈还听得入神,突然这么咔嚓断了,她还没缓过神来,看着我,等着下文。
头痛。我指着脑袋。
哎哟,你瞧,光顾着听你说话来着。
陈妈进屋拿药和水。我在想要怎么讲这个故事,但是始终想不起来了,我感到遗憾,甚至可以说是伤心,就像自己之前一些列的事一样,并不开心。
陈妈摊开手,红色的药丸像两枚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不过你说得真吓人,你看我,都觉得好像在亲身经历一样。我都能回味到当时的臭味了。
我吞了药丸,没过多久,头痛消失了,像是会持续到永远。虽然我知道,两小时后又会痛。
这时突然起了大风,天上的云集合得厉害,陈妈说要下雨了,冲到楼上收衣服去了。樱花树摇得厉害,花瓣齐刷刷掉,满地都是,又随着卷风,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此刻闪电落下,就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缝里,面前的樱花树变成了一面镜子,里面显现出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