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普第二次到巴尔贝克,发现母亲已经变成外祖母后,回到巴黎的小普每天都能收到在贡布雷的母亲的来信,每封信中必定有德·塞维尼夫人书简的摘句,这已经成了母亲返祖现象的一个标志。小普也像母亲那样,渐渐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亲人,只不过不是趋向某一个人,而是集合了不同人的特质。
他是从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时,发现自己那些温存的话语之间有着母亲和外祖母的影子,继而觉得对天气的百般关心,跟莱奥妮姨妈越来越像。莱奥妮姨妈是和小普的文学创作相关联的重要人物,除了莱奥妮姨妈的小玛德莱娜引起的回忆,这里的天气也与创作相关,此时小普答应阿尔贝蒂娜,要是不出门一定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一觉醒来,天气也不对头了。小普总是因为变幻的天气带来的不同心境而在工作上滞步不前,他兴味盎然地体味着天气、氛围的变化,也因这些微妙的变化寻找合理的借口。蝴蝶在自然中煽动了一下翅膀,这涟漪要和他心中的纹理一一相应。待在家里,一方面是下决心写作,一方面是身体不适,小普说自己早该把阿尔贝蒂娜当作他出门的理由,为了更好地控制她跟别人往来更应如此,但他却整日待在家里,躺在床上。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深入到血液中,不敢去正视这猜疑有无根据的缘由,那就是莱奥妮姨妈。
莱奥妮姨妈是贡布雷的中心人物,虽然她自从奥克达夫姨夫去世后,从此不肯离开贡布雷的那幢房子,不肯离开她的房间,也不肯下床,总是那么病恹恹地躺着,老想不开,但是贡布雷周围的街道、教堂、钟楼都是由姨妈的房间写开去。那时候小普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想不到有朝一日,再回头看莱奥妮姨妈“整天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每一点小小的感觉都看得非同小可”时,觉得是一个女版的小普活生生地躺在床上。而当年有人建议莱奥妮姨妈遇到天气好的时候稍微出去活动活动,莱奥妮姨妈有时会说“我今天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怜的朋友们呀”,也像极了阿尔贝蒂娜对小普说,要是他多出去走走,她会很高兴。但因为牵扯到对阿尔贝蒂娜的怀疑,以及小普的心思更为细腻,他总觉得自己一旦显示出不准备待在家里的意思,阿尔贝蒂娜就会露出不安的神情。小普就这样足不出户待在房间里,把自己活成了晴雨表,透过窗户听到街上的叫卖声,展现出栩栩如生的巴黎街道,音节、韵律,仿佛在吟唱一曲圣歌。
除了与莱奥妮姨妈相像,小普在对待阿尔贝蒂娜的某些态度上则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阿尔贝蒂娜对小普说她想去维尔迪兰家,小普说“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在特罗卡德罗广场倒是有场很精彩的募捐演出。”阿尔贝蒂娜听了这话,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小普像小时候父母(我认为尤其是父亲)训斥他的样子来训斥阿尔贝蒂娜“不,您做出这副苦相也没用,我不会就此怜悯您……”父亲在小普小时候不会像母亲和外祖母那样对他宽容,譬如小普想要去散步,别人不会不让他去,即便不让,也会许愿给他,父亲却会随口说个理由,或毫无理由,突然取消他去的权利。在小普想向母亲索吻无法入睡的那个夜晚,父亲就曾打发他“上楼睡觉去,不必多说!”而后他也一直担心自己索吻的要求惹父亲生气。当年那个脆弱敏感的孩子如今变得像父亲那样严厉,他凭借着记忆,把人家曾对他说的话拿来对别人用。
小普说每人都必须让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有两种含义,一种颇具文学意义,如小普母亲变成外祖母以及小普与莱奥妮姨妈的相像,有种宿命论的意味,“我们曾经是过的那个孩童的灵魂,以及我们经由他们而来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灵魂,都会把它们的财富和厄运一股脑的给予我们,要求和我们所体验到的新的感觉交汇在一起,让我们在这些感觉中抹去他们旧日的影像,为他们重铸一个全新的形象。”这种新的形象是对先人的追忆,从身体上自发地保留他们在世时的种种习惯,是生者对先人的怀恋,并给这种怀恋添上不可避免的因素。第二种,小普以自身的敏感,混合父母身上的沉着冷静、冷嘲热讽,形成新我,让他跟父母变得越来越像。这更像是给训斥阿尔贝蒂娜,继而掌控、囚禁阿尔贝蒂娜所找的借口,尽管他试图说明这种延续的必然性,甚至把父亲身上的冷漠看成是他敏感的一种外在表象,来证明与自身敏感相结合的可能,但是当他能够意识到所继承的是与自身相斥的东西,就可以避免。
有些东西无伤大雅,母亲效仿外祖母的衣着服饰,引用德·塞维尼夫人的书简;小普像莱奥妮姨妈一样整日待在房间,总能找出理由说哪儿不舒服,这其中不存在受害者,但小普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对阿尔贝蒂娜的训斥,一如他小时候所遭受的严厉态度,他知道自己曾经是受害者也知道此刻对阿尔贝蒂娜很残酷,但这并不完全是从先人那里继承来的东西,更像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先人生命延续的必然。
普鲁斯特无意塑造一个在道德上完美的小普,否则他也不会一面陷入与阿尔贝蒂娜的情感纠葛,一面在空闲时想着那些洗衣女工、送奶女人和金发小姑娘,但他试图说明的是一种关系,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事件、故事。如同小普渣得明明白白一样,他也同样明白如何规避先人留下的痕迹,只是有时候,就像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别人劝他出去走走,他却由着自己的心思说“我今天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