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咨询中心来了一对母子,来访的原因,按照母亲的说法是:孩子不愿上课了。
一场面谈之后,我内心有许多感慨,一个问题涌现了出来。我非常想问这位母亲:作为妈妈,你知道孩子内心经历了什么吗?
其实在三年前,这位母亲曾带儿子来找我做过咨询。当时是孩子自己主动提出要来的,因为他感觉自己出现了心理上的“异常”。不过最终母亲答应带儿子来,只是因为她看到儿子成绩下降,表现出了厌学的现象。殊不知自己的儿子已经发展出一种类似强迫性的症状,表现为无法控制地关注数字。
经过两次咨询,孩子厌学症状减轻,成绩有所回升。但咨询也就此中断了。
这是我们经常遇到的情况:在中国,有许多的父母,他们关心的只是孩子的学习成绩,而不是孩子的心理成长。他们不知道在学习问题背后,他们的孩子在经历着怎样的心理痛苦。
三年后,这位母亲又带孩子前来。这时,她的儿子已经读高三,休学在家。这一次,像三年前一样,这位心急如焚的母亲希望通过心理咨询帮助儿子返回学校读书。
她感觉三年前她的孩子因为心理咨询重新获得了学习的动力,于是以为只要再做一次咨询就可以再次劝孩子回去读书,却不知道三年来,她儿子的内心经历了多少困惑、冲突、挣扎、痛苦、绝望以致放弃……
我感到惋惜。
三年前,她儿子的心理障碍正处于形成初期,更多表现为一种倾向,尚未凝结成症状,及时处理更为有利。
当时,孩子内心虽然有困扰,但也有强烈的求助愿望或动机,他主动寻求心理咨询,并且在咨询过程中积极配合,尝试改变,以至于很快就产生了效果。
但是,这种效果只是表面和暂时的。因为在心理障碍的背后,有许多需要处理的因素,如,在学校,他跟同伴交往存在困难;在家里,他跟父母的沟通有许多阻碍。母亲过度保护,父亲简单粗暴。当孩子向父母倾诉内心的困扰时,母亲意识不到孩子在说什么,也未加注意;父亲则会讲一大堆道理,说许多损害孩子自尊的话(“走火入魔”,“精神病”),认为孩子的心理困难是一种软弱无能,甚至逼孩子像日本人一样在额头绑一个写着“必胜”的布条。
结果是,孩子不愿再跟父母沟通,只是在那里独自挣扎,反而陷入更深的症状。在三年时间里,他表面上按父母的要求上学读书,暗中却累积了许多的问题,逐渐发展出顽固的心理障碍来。
三年前,他的强迫症状还处于萌芽状态,三年后,萌芽长成了一棵大树,扎根到他生活和生命的方方面面,那些没有处理的问题,就成了维护症状的条件。
最初,他坚持向父母提出要继续寻求心理咨询,但当他的要求被反复拒绝之后,内心的求助动机也渐渐熄灭了。
三年前,这名男孩的确发展出一种强迫行为,而在这行为的背后有很深很复杂的根源,这些,他的父母并不知道。最初,他对数字有欲罢不能的强迫关注,为此十分痛苦。在他的要求下,母亲带他来接受了两次心理咨询,刚产生一些效果,咨询就中断了。
如果生活中那些导致症状的因素没有得到处理,症状就会被维持,并且会长出新的症状。果然,据当事人陈述,在此后的三年里,他隐秘地发展和更换了各种症状的形式,并且顽强地保留了口水吞咽的行为。
三年前,他们的儿子的确通过两次咨询重归了校园,但是因为内在的深层原因没有解决,虽然内心里渴望交朋友,但跟人打交道的方式不恰当,反而让同学们觉得他“怪异”,一个个回避他,以至于他在生活中几乎没有朋友,长期陷入孤立的状态。
三年后的今天,儿子从学校退学,在家通宵达旦玩电脑游戏,与父母明火执仗对抗。气急败坏的父亲把他的电脑砸了,他做出对应性的报复:弄坏洗衣机的零件,扔掉父母的衣服和物品。父亲跟他说道理,他让父亲滚出去;父亲忍无可忍抽他耳光,他肆无忌惮踹父亲的肚子……最后,焦头烂额的父母通过威逼利诱,让孩子来接受心理咨询,他们的目的依然是:让孩子重新回校读书。但对孩子内心的状况,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在家里,他跟父母没有沟通。
其实,他曾经多少次试图跟父母沟通,但父母总是做出不适当的回应,渐渐把沟通的渠道堵塞了。以至于现在,他再也不想跟父母沟通了。
他的父母,是那种固执的类型,不会站在孩子的立场上看事情,更不会走到孩子的内心去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去了解他的感受、他的想法、他的需求。所以,孩子从父母那里感受不到理解、体谅和支持。
父亲在社会上是个强人,一直试图用自己的强势来征服儿子,不断给孩子造成压抑,后来遭致孩子的激烈反抗。母亲脾气很急,没有耐心倾听孩子,不知道孩子在想什么,总是对孩子唯唯诺诺。在她的眼里,儿子一直都是8岁,她一直用对待8岁小孩的方式对待他。
因为现实里没有沟通的渠道,这个男孩就愈加在内心构造自己的症状,让自己躲在里面。
每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跟电脑打交道。三年之后他再次来接受心理咨询,已不是出于自愿,而是父母的要求。他答应这个要求,目的是为了胁迫父母给他买一台新电脑。
这个家庭经常出现的场景是:在房门内,儿子在玩着电脑游戏;在房门外,父母走来走去。儿子用玩游戏来逃避内心的冲突和痛苦,父母用走来走去表达他们的焦虑和无奈。
心理症状的发生有现实的根源(原因),也有内在的动因(目的)。例如,人有关系的渴望,如果这种渴望没有表达和实现的渠道,一个人就会去寻找虚幻的方式跟人联结,从中获得变相的满足。
因此,在我们的谈话中,这个男孩几乎是饶有兴味地向我讲述这样的情况:他曾跟一个他喜欢的人同桌,并且渐渐觉得这个同桌越来越受到他的影响,也开始发展出吞咽口水的行为。这可能是当事人的想当然,却给他带来一种潜意识的满足,那意思仿佛是说:他跟同桌成了“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有了一种难兄难弟的亲密关系。他说,他也曾把口水吞咽传给一个他讨厌的同学,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影响力,并从中获得一种价值感的虚幻满足。甚至,他悄悄告诉我说,他的父母也被他传染上了口水吞咽,而他们自己对此却毫无觉察。
且不管这些是真是假,对他来说,简直成了他枯燥生活中一个私密而有趣的游戏。这种受到潜意识驱动的症状行为及其动机,他的父母不会明白,一般的心理咨询师可能也了解不了多少。
三年前,男孩为症状感到痛苦,还意识到自己需要寻求心理咨询;三年后,他把症状变成了自己的生活,甚至刻意的去保护自己的症状。三年前,在接受两次心理咨询之后,他还向父母提出过要继续接受心理咨询,但父母不以为然,予以拒绝。心理咨询中断之后,他只好自己尝试寻找解决办法。其中有一个方式就是在网上查各种关于强迫症的信息,寻找到一个强迫症的群体,长期跟他们探讨,想得到一些方法,让自己走出症状的折磨。但在这种交流的过程中,他非但没有得到治疗,反而受到更多的暗示和强化,变得越来越认定自己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并且,他从跟这个网上强迫症群体的交往中获得了一种归属感的满足。这样一来,他不再想改变症状,反而要保护他的症状。
再次跟我谈话的过程中,他时而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笑,用一种高妙超脱的眼光俯瞰我,说:“你治不了我,我什么都不想讲。”
这是一种来自潜意识的阻抗或防御。
其实,他的症状本身就是一个防御系统。
几年来,他花费许多心力来建造这个防御系统,使它变得越来越完善,简直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他采用一种诡辩性的方式跟你说话,你说正,他说反,你说反,他就回头说正。但也不是这样简单,在正与反之间,他还使用悖论,使用高深莫测的哲学,如奥修、老庄。他时不时说着“道可道非常道”,“弃圣绝智”等等。他说,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试图弄懂“绝智”,最后得到了答案是:绝智就是不绝智。他说着这一切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狗兜着圈子追咬自己的尾巴,也像一个人提着自己的头发想让自己脱离地面。
他这样做让我想到,当一个人失掉了现实,他太想飞到天空,以为可以超拔于人类之上;当一个人在生活中不断受伤,他会处处设防,简直要让自己刀枪不入。
在他身上,我还看到一些东西,可以借用塞里格曼的词汇来描述,叫“习得性无助”,它们包括:防御,无奈,放弃,得过且过,不思不想,逃避责任,寻找借口,只想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理会周围的环境等等。他告诉父母说,他休学是为了写作。但这只是应付父母的托辞。他没有写作的设想,也不想去写,也没有任何可写的。他不会为未来谋划,不会采取一点点行动让环境变得好一点点。他退行到本能的层面,只要有吃的东西,他就不会去动一下,只要能活下来,他就不会做任何努力。他宁愿在垃圾里找一个落脚之处,也不会弯下腰去把垃圾移动一下。
透过他的症状,我真正试图了解的是他这个人,他的生活,他内心里的挣扎、痛苦与无奈,以及在过去做过多少次尝试之后终于走向放弃。
我想到,在他走进症状之前,他曾经历过多少的痛苦和挣扎呀。如果有一点可能,有一点机会,他都不会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但是,在这之前他的生活中曾经发生的一切,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的一切,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耗尽了,所有的希望都堵死了,所有动机的火花都扼灭了,才走到症状里来——他的父母曾经让他感到如此无奈,现在,他在症状里,让他的父母对他无奈了。
如果他的父母曾经试图了解一点点他内心深处所经历的,也许一切本不会这样令人无奈与绝望。
孩子小的时候,父母就是他的世界;孩子对父母的看法,就成了他对世界的看法;他对父母的无望,延伸为他对自己的放弃。他不指望父母改变,同时也拒绝自己的成长。
而他的父母,像许多父母一样,带孩子来接受心理咨询,只是出于一个原因:孩子不上学了,成绩下降了。
他们也只想通过心理咨询达到一个目的:让孩子重新上学,成绩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