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不知不觉已经成为工厂的主力军,作为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第一批人,他们不必像父辈那样,对来之不易的打工机会异常珍惜,同时,这代人的成长又伴随着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对手机和网络有着让父辈无法理解的痴迷。大量的打工机会,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以及丰富多彩的网络世界,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地诱惑着这些年轻人,然而,工厂在资本的驱动下,其本质并不会因为时代的改变而改变,机器运转的效率只会越来越高,流水线也只会越来越快,对厂工们的束缚有增不减。
作为90后的一员,我试着记录这群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年轻人的日常状态,了解他们的想法以及今后的打算。在东莞一家电子厂打工的这段日子里,我体会到了以失去自由为代价来谋生的无奈,强行调整身体状态以适应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的疲惫和长期从事流水线工作后变得麻木、冷漠的人心。超长的工作时间让上班和等待上班组成了厂工生活的全部,这些工作中见缝插针的抓拍,就是他们的生活状态。
东莞石龙富华电子厂,是一家以电源产品为核心的民营企业。今年下旬,因为接到华为一个充电器大单,六楼的生产车间又恢了往日的喧嚣。我所在的生产线,是不久前新开的,买了一台300万的机器,整条线基本实现了半自动化生产。
从10月开始,工厂开始大量招工,我刚来不久,车间就招够了两班人,开始实行两班倒。白班和夜班每个月换一次,我们暂时负责白班,组员包括组长,都是进厂没多久的新人。
富华的薪资在东莞已经算比较有竞争力了,工作日加班14.74元/小时,周末19.66元/小时,而法定工作日只有差不多8.6元/小时,要拿到宣传单上声称的3000——4500的月薪,必须加足够的班。
临近年底,本来招工就困难,加上需求量巨大,能否招到足够的人就成为能否按时完成订单的关键。厂里承诺,只要进厂干满3天奖励100元,干满5天再奖励100元,干满10天再奖励100元。
六楼车间的作息时间是7:50~11:50,12:20~17:20,17:50~19:50,中午吃完饭是最困的时候,12:20准时开拉,要休息只能抓紧分分秒秒。
进厂久一点,当了班长,就不需要守在流水线上了,他们是最基层的监工,在监督普工干活的同时还要随时“救火”,哪里堆货干不过来了就要去帮忙,当然,行动相对自由让他们有了偷懒的机会,比如在中午最困的时候躲起来打个盹。
产品装箱前需要在老化房里做耐用性检测,这是一个基本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房子,老化测试需要提高环境温度,夏天的时候里面又闷又热。在老化房里工作和关禁闭没什么两样,好处是只要工作不出问题,没有人会进来打扰,而且不需要戴那人人都讨厌的帽子。
老化房与外界唯一的沟通,就是把测试后的产品从小窗里递出来,重新放到流水线上,等待最后的功能测试,外观检查。
装箱是流水线上相对自由的岗位,主要的职责有印箱子,插刀卡,封箱,称重,写单子,贴条码,送检,入仓库。一条流水线的,一天的产量大概在8000~9000之间,一个箱子装100个,也就是说一天至少需要印80个箱子,320个刀卡,送检4次,所有的工作必须及时完成,不能耽搁流水线上产品的输出,这也是我刚进厂时的工作,这个小伙子每天都和我一起面对着墙插刀卡。
质检员的工作相比流水线上的普工要轻松很多,他们需要对已经装箱的产品做抽检,这是整条产线对质量的最后把关,任何的工作疏忽,都可能导致出厂了一批不合格品而影响工厂的声誉。
每天早上开工前的几分钟,总有几个人会趴在窗台上,盯着窗外的风景发会呆,然后默默走回各自的岗位,等待着像昨天一样的今天的开始。沉默的几分钟里,也许他们会憧憬离开这里的日子,会怀念进厂前相对自由的时光,会思考自己生活的诸多无奈,当然,他们也可能只是脑子一片空白,在为新的重复积攒一点力量。
卡壳是整条线上唯一一个站着的岗位,长时间站着比干活本身更具挑战。工作内容大概是先往壳里点不干胶,把电路板插进壳里盖紧后放回模具,再把电源输出线插进模具的孔里,送给机器做初步的质量检测。由于上一级和下一级都是机器,这个岗位的工作效率往往会成为生产瓶颈,被催,被骂是家常便饭。
卡壳上一级的机器经常故障,这是组长最头疼的事,却是普工们最开心的事。一旦这个环节停下来,整条线都可以趁机休息一会,但对工程组的人来说,这恰是最紧张的时候,多长时间能让机器恢复运转直接关系到今天的产量,即使实际解决问题只需要一个人,也会有小伙伴在旁边干着急。
机器焊锡和点胶的质量不稳定,卡壳岗位除了完成分内之事,还经常需要补焊,擦胶,焊锡的烟和清洗剂都有毒,这个岗位可以申请补贴,一个月300块。
上线干活,必须戴上静电环,为的是防止人体带的静电转移到元器件上影响产品的质量,一旦发现不按规定戴好,负激励一次,扣100块钱。静电环那条可拉长的线像一条绳子,把这些人牢牢地绑在流水线上,不能轻易离岗。
穿线工的职责很简单,只需要把充电器上盖的两根线插进电路板对应的两个孔里,但是一个熟练工,11个小时,必须完成4000~5000次,即使掌握了足够的技巧,手指的负荷依旧很大。
这个小兄弟是通过劳务公司介绍来的临时工,临近年底他不想当正式工,担心不容易辞工。临时工的工资跟劳务公司结算,无论是工作日还是加班,都按一个价算工资,他现在的工资是12元/小时,如果能干到明年,会加到14元/小时。临时工和工厂基本没什么关系,遇到缺勤,违反规定之类的情况,由劳务公司出面处理,他们只按实际的考勤那对应的工资。
每天下班前十分钟,要打扫卫生,定期清理模具里的胶水,比起片刻不能停歇的工作,这已经和休息差不多了。
打扫完卫生等待下班的一两分钟,可能是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候。
夜班是生产主力,他们基本都是进厂几个月的老员工,相同的工作时间,夜班的产量是白班的两到三倍,但是主任对夜班的工作状态还不满意,反复强调纪律和产量,交接班前主任在训话。后来我同宿舍的小兄弟告诉我,当时经理也训话了,还说起自己跟老板回报生产进度时,觉得没完成预期而流眼泪的事,结果主任听到经理因为产量的不达标都哭了,站在旁边也抹眼泪了……
下班铃声响起的一瞬间,所有人几乎同时抛下手上的工作,奔向自己的柜子,脱下静电衣,换掉静电鞋,赶紧下楼,去食堂吃饭。
有效的打卡时间是上班前20分钟和下班后15分钟内,迟到10分钟以内扣10块,10到20分钟扣20块,20到30分钟扣50块,超过半小时的直接按旷工处理,扣2天工资。
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减去上下楼的10分钟,实际的吃饭时间最多只有20分钟,没有时间和兴致品尝每天如出一辙的饭菜,吃饭只是为了有力气继续干活。
七楼车间的一个小哥10月只休息了一天,周末,法定节假日加班既是厂里需要,又是个人需要,周末两倍工资,法定节假日3倍工资,在他们看来是捡便宜了,同样的工作,几倍的薪水,不去就跟吃亏了一样,当然,请假也不容易批准。
晚上加班结束,才是一天真正休息的开始,即使身体已经基本适应这样的作息和工作节奏,心里也免不了充满疲惫感,手机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打开了,就能感受到一丝慰藉。
【后记】
为什么要进厂呢?
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也是千奇百怪。
想来找朋友而辞掉酒吧调酒工作来这。
被朋友叫过来。
上家单位运转不济关门了,又想攒点钱回家过年。
生意处于淡季来厂里投奔朋友的。
实在缺钱,又没什么技能,只能进厂了。
玩到无聊,实在受不了,想进厂打工过按部就班的生活充实一下。
这些年轻人,大多来自广西和湖南,年龄主要集中在92到97年之间,二十岁出头,却已经在广东各地闯荡多年。第一次从家里出来,都在16岁左右,初中毕业,或者技校读了一年,厌学,想赚钱过自己的生活,几乎是他们当初离开家乡的全部理由。很少有因为家里无力提供基本的教育而辍学出来的,更确切地说,这是他们的选择,也许背后藏着难以言喻的无奈。
在广东的这些年里,他们都曾辗转各厂,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有小赚过一笔也有穷愁潦倒睡公园的时候。社会这门课教会了他们很多,在被坑被骗中,他们逐渐学会了怎么样维护自己的利益。朋友是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长期出门在外,有困难,有心里话都能找朋友,路边摊一坐,几个菜,几瓶啤酒,在广东这样常年温暖的地方是件格外惬意的事。因为朋友在这里,他们会大老远的跑过来,因为朋友要走了,也二话不说一起撤。
至于今后的打算,只有过年前离开这个厂是肯定的,明年的事,谁知道呢?在他们不稳定的职业发展中,任何计划都显得可笑。
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接受流水线生活,最多只需要一周时间,在这样重复到分秒的生活所产生的空虚无聊,只能用一盘接一盘的游戏,一集接一集的网剧来填补。
我想他们还是想改变这样的状态吧,但又不知道要改变成什么样子,更别说要具体做些什么了,反正还年轻嘛,先过着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