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再度实实在在地踏上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土地的时候,特鲁希略正在吃早餐。在两点前他们吃的都是早餐。这座建在小山上的蕞尔小镇,人口不过万人。穿过几近无人的素色街道,我很快来到广场上的一座强健的雕像前。骑士的剑向前伸出刺向敌人,然后他只能就这样等待自己被刺杀,因为雕塑家忘记给他的武器配剑鞘了。
从前我对特鲁希略直观上的了解,来自几次越过奔行大巴的窗户对高耸的中世纪城堡转瞬即逝的遥望;而感性的了解,就来自于这位诞生在特鲁希略的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几年前我在马德里的旧书摊上买过他的传记——同时购买的还有科尔特斯的一本——当然都是由西班牙语写成。事实上,在阅读西班牙语方面,我读文学类的书并不很吃力,甚至好于专业理论书籍。稍显讽刺的是,后人为印加帝国的野蛮征服者作书立传,然而皮萨罗本人,甚至都不能够进行简单的拼写。
历史从来不过是对某些事实的解读,所以相同的事实会以不同的面孔出现,一本书里的胜利和征服在另一本书里便是失败和压迫。我读过太多拉美视角的书籍,因此产生的某种近似悲悯的情感令我无法完全置身事外。皮萨罗、科尔特斯,他们离开西班牙时无足轻重,但到了地球另一端,一百多人虚张声势地征服了几百万人的帝国。皮萨罗以自己的出生地命名新占领的城市,史书和贵族族谱里便有人叫着和他相同的名字。当他们从秘鲁、玻利维亚、厄瓜多尔满载金银而归的同时,古老文明在几年内被彻底毁灭,几个世纪后才得以从废墟和碎片中艰难重组。
掠夺而来的金银源源不断地流向特鲁希略的修道院、大教堂,以及统治者并不成功的战争,如今的特鲁希略看起来却和死城差不多,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毫不起眼的小镇,冒险者还没有开始淘金之旅。环握大半城的城墙,包着金属皮的木门年久失修,修道院按照黄道十二宫的布局有规律地散落在小镇四周。历史太奇特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对于西班牙人来说都是个流放地般的荒凉所在。走在特鲁希略衰竭的炫耀里,我听见城堡方形的塔楼里似有悲哀的歌声和钟声传出。山下是贫瘠的平原,辽阔而空旷,通向卡塞雷斯的公路在上面笔直划过。
卡塞雷斯有着庞大的古建筑群,古罗马的厚重在这里显露无遗。老城如同被巨大的陵墓包围着,严肃、方正、沉闷,实在毫无想象力可言。这些豪宅正面与街道相邻的底层根本没有窗户,只有高耸的墙壁,在初夏正午的阳光里泛着赭色的光辉。而高处的窗户中间是家族的盾徽,以表明曾经主人的身份。不同于卡尔卡松城堡的清新曼妙体验,卡塞雷斯的城堡是一处令我感到异常压抑的建筑群。最好垂头漫步以避免宏大雷同古建筑所带来的压迫感,小心翼翼地走在粗糙的路面,听鞋底和石头摩擦的声音。
在某个转角,忽地看见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这样几行字:
纪念为国流血的英雄
1921-24 摩洛哥战争 36死 166伤
1936-39 内战 1532死 4125伤
纪念馆和外面一样空荡。一位大兵模样的管理员站在一边摆弄手机,一边同前面的一对西班牙老人攀谈。老人语速很慢,大概说到了父母辈的往事。而对于我的到来,大兵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其实我自己也困惑,走过的地方多了,麻木到经常不知道为何而来,又间或不知道身在何处。梦里不知身是客,清醒的时刻,往往某个城市的浮光掠影会忽地闪现脑海,继而痛苦回想是在何时何地。埃斯科里亚尔的阵亡将士谷,山上巨大的十字架,卡塞雷斯的战争纪念馆,墙上挂着各式枪支,我甚至看见在城际公路交界处的环岛上,立着废弃的战斗机。
但凡论及西班牙历史,无非是罗马人和哥特人的传奇、外敌的入侵、新大陆的发现和殖民、压迫和内战。埃斯特雷马杜拉浓缩了这绕不开的一切。不过一个没有宗教信仰、没有文化背景、精神和血脉与之相隔甚远的外国人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能做什么呢?勉强拼读褪色的名字,不明就里地观赏着过时的武器,漫步在被人遗忘的省份和城市,生硬地加入一点点历史的趣味。不,这里一点都不有趣。距离卡塞雷斯七十七公里的梅里达,午后天空是漂亮的钴蓝,我走下过大的石头台阶,在罗马式圆形剧场坐了下来,穿越一千五百年时间长河的想象之眼看到看台坐满穿着长袍长衫的人。想象之眼的主人坐在士兵和兽医专座,下边短些的弧则是儿童专座。此刻上演的戏剧的名字叫衰落,而舞台是空的。舞台背景不似塔拉戈纳的地中海,而是残破的石柱和没了头还摆着姿势的神像。
我买了一张梅里达半价通票,7.5欧便可以去往镇上的每一处古罗马遗迹。镇子很小,遗迹却很分散,虽然每一处遗迹在地图上都已被橙色标识出来,但仍需循着地图如探宝似找寻,找到后,角斗场、断壁城垣、修道院的工作人员便有如解锁般地为票打上不同形状的小洞,菱形圆形三角形或十字形,然后就轮到我独自走进那些看不懂的灵魂。我明白,即使在空荡荡的小影院里静静看完了角斗场的介绍,我对这里依然存在着误读的可能。
一路向西,向着葡萄牙的方向。在半岛上以公路的方式穿越国界,就像阅读一本书,翻着书页,突然纸张变成了黄色,字体也有所不同。几度在马德里-里斯本一线的大巴上穿破巴达霍斯的后半夜,因此我对它有单一黑暗的固化印象。这次抵达西葡边境的这座小城时,使用夏令时的东一区最西边天色竟然还是明朗,积雨云和阳光轮流登场。周遭仍然说着西班牙语,但葡萄牙境内的山已经清晰可见。是的,我想念葡萄牙,自从上一次离开后一直在想它,近乎疯狂地想。这句话适用于任何时刻。然而此时身处埃斯特雷马杜拉,一片离葡萄牙既近且远、离真正意义上的西班牙也不近的放逐之地。我知道这里和葡萄牙的界河上有一座短短的界桥,我还知道那里的边境检查并不严格。
巴达霍斯和其他的小城镇并无明显不同,埃斯特雷马杜拉永恒的灰与黄。透过街边书店的玻璃橱窗,满目尽是些用西语出版的《柏林苍穹下》、《帝国的毁灭》、《巴达霍斯1936》,硝烟弥漫。令我惊异的是,冷色灯光下赫然摆着一本《我的奋斗》,还是出版商喜闻乐见的第二版。腰封巧妙地将封面上的人像遮去大半,但我还是敏感地认了出来。很难想象,就在几公里之外的邻国,这依然是一本禁书。
初夏夜幕降临得迟。当城墙与夜色达成了某种和解,广场上便仅剩三三两两醉醺醺的人了。夜色中的巴达霍斯,灯火稀落,登上城墙,则零星的灯火都甩到身后,于是目光所及,除了依稀的公路桥,皆是黑暗。五年前我和友人曾在埃斯特雷马杜拉漆黑的夜里看见过星汉灿烂的银河,如今举头望去,果真繁星满天。
这里是西班牙,河的对岸山的那边是葡萄牙。
I can feel it in my bones, and I know it in my heart
Tomorrow may be rainin', but tonight we have the stars.
其实心里也明白,换一个季节,换一个时日,换一场风和云,换一片星空,换一个身边人,我都不愿意一直躲在这里的。
2016年5月28日,欧冠决赛夜写于西班牙梅里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