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20章
“这草坪上定有青麻头的天敌,天敌在活跃,青麻头害怕,自然是百般引诱下也断不敢出来了。”纪爷捋须思忖片刻,缓缓开口说道。
我不以为然,心中好笑:天敌,咱们这些撬子手不就是青麻头最大的天敌么?显而易见的事,还用得着占卜算卦?!
孰料,纪爷又拢起手指细细掐算起来,过了一会儿,抬头补充道:“天敌毛皮黑亮、四爪尖利,嘴吻突出,啮齿类,自东北方的‘雷音洞’偷渡而来。”
一语听罢,我大惊失色,暗暗称奇:怎么,竟能算得如此详细么?联系之前的“吱吱”声,来的这种动物,是老鼠?是旱獭?是河狸?还是黄鼠狼?……
正思考着,突然又听到“吱吱”两声叫唤,这次距离近多了,很清晰,就在背后,大约三五步远的样子。
“来得正好!”我暗道一声,运足力气,“腾”地起身、转体握棒,顺势使了招“拨云见枣”,在地上划了条“安全分割线”——敌友不明,您且离我远些吧。
“吱~!吱吱,吱!”那动物哀嚎着躲避,连滚带爬,痛苦不堪,似乎受伤不轻。
“怎么?竟伤到了你么?”我挺困惑,不禁挠挠头,“不对啊,棒尖朝下,磕碰地面,怎么会打到你呢?”一时想不明白,内心惴惴不安,生怕纪爷斥责。
然尔,这次,纪爷并未责怪我,只皱眉问道:“看清楚了么?是个什么动物?”
我盯着草坪上黑黝黝的洞口,缓缓摇了摇头,“不太真切,那动物机灵得很,反应速度很快,眨眼就没影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四条腿、毛皮灰黑色。”顿了顿,我继续思索着补充道:“个头和兔子差不多,但没有那样大的耳朵……应该不是老鼠,老鼠没那么大的,也不像黄鼠狼,毛色不对,至于别的什么类似动物,咱也不熟悉……”我边回忆着边分析,像是回答纪爷的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肯定是老鼠。”纪爷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松了口气。
“老鼠?怎么可能!有像兔子那么大的老鼠么?”惊讶之下,不禁高声反问。
纪爷瞥了我一眼,没理会我的失态,慢悠悠开口道:“有。硕鼠,就是古书上记载的大老鼠。”
他自信笃定的样子把我给唬住了,虽然心里老大不信,却也闭口不言、不再争辩了。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逝将去汝,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纪爷捏着网罩,神情陶醉,摇头晃脑吟哦起来。
我瞬间石化,一脸懵圈:大爷,好诗兴!好景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时竟被感动得默默无语两行泪,耳边响起钟磬声。
“《诗经·魏风·硕鼠》这篇文章,短小精悍、批判有力,初中学过罢?”纪爷望向我,目光亲切、态度和蔼。
我却连连叫苦,心里发毛,紧张惶恐得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日够他哥倒好的!怕啥来啥,没完没了,读不成书的人这辈子真真没得活路了!
“嗯?”纪爷眉毛一拧,面有不悦。
“没有,没学过。像这种高深的文言文,俺搞不懂!”牙关一咬,心一横,硬怼了回去——去他娘的吧,爱咋咋滴,老子不侍候了!
“哦~,无防。将来有机会,可以读读,挺不错的。”纪爷倒未生气,依旧敦敦教诲道。
我低下头,刹时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诗经》中有记载,《促织真经》中亦有记载,这‘黑风岭’上的‘雷音洞’中古怪动物甚多。”纪爷转换了话题,慢条斯理说道:“我也是根据它留在洞里的脚印再结合你的描述,才下此结论的。”
“啊~!这么说,在我们三人都熟睡的时候竟一直有动物在周围活动?!”我骇然动容,失声问道。
“不错。”纪爷点点头,表情严肃,“只是有一事不解,它们为什么不趁机偷袭我们呢?”
“它们?竟有很多大老鼠么?之前在洞里侦察的时候咋没发现?”我被震惊得毛骨悚然,嗓音发颤。
想想也够可怕的——人在卧榻上酣眠,身侧围了一群大老鼠,个个拖着长尾巴,尖吻利爪,爬上爬下、东闻西嗅……(呃,恶心,肠胃痉挛,待我吐会儿先。)
“嗯,不好说。”纪爷沉吟片刻,轻捋胡须道:“洞内昏暗且脚印零乱,不好确定数目,不过,毒蛇众多,想来它们的食物也该是富裕多样的。”
我暗暗点头:不错,人是铁饭是钢,蛇也一样,没吃没喝的不可能繁衍出成群的后代。
“万物相生相克,自然和谐,不可索求过度打破平衡,否则必遭反噬啊。”纪爷惆怅感慨,神情肃穆。
不知为何,这次,我没有生出崇敬之意,反倒隐约感觉到了纪爷的胆怯与虚伪——正如梦中的女鬼所揭示的那样,撬子手们闯入动物们的地界,撬取昆虫,又是棒打、又是点火、又是熏烟的,难道就没有打破生态平衡么?那所谓的“撬虫四不原则”真的就那么合理高尚么,跟原居住者们商量过了么,它们表决同意了么?说来说去,不过是掠夺者掩人耳目的“白手套”罢了,即便有用,也只利于更方便、更安全、更长远地掠夺,而断不会去考虑动物和昆虫们的权益的。
既然如此,老给我洗脑算怎么回事呢?倒不如乔大哥显得胸襟坦荡、光明磊落了。
纪爷见我垂手肃立、低眉顺眼,还以为听得入神,心里挺高兴,清咳两声继续说道:“窦小弟莫丧失信心,那青麻头诱不出来是因为有硕鼠活动的原因,待会儿咱把它网了放进洞里,排除干扰,大事可成。”
我闻言惊醒,抬头应答道:“好,一切听纪爷吩咐。”
“轰隆隆~”
话音未落,就见天地煞白,雷声滚滚,狂风乱卷。
时间不多了,我和纪爷眉头紧锁,面色焦虑。
那该死的硕鼠依旧躲藏在黝黑的草丛里,不见踪迹,我们三人各有分工,腰间又系了同一根绳索,在这种情况下,满草坪地去逮老鼠自然是不现实,该咋办呢?唉,今夜的抓捕行动八成是泡汤了。
“咕~欧哑!咕~欧哑!”
忽然,夜空中传来诡异的叫声,初始低沉缓慢,终末则嚣张恣肆,像在有意恐吓什么似的。那叫声盘旋飘荡、移动迅捷,不可琢磨,这一声响在高空,下一声就闪到天际去了。
“咕~欧哑!咕~欧哑!”
我和纪爷骇然相向、面色惨白:来者何物?山神,女鬼,怪兽,猛禽……
一瞬间,各种离奇古怪的想法涌了上来,我心脏怦怦乱跳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哨棒。
“纪爷,什么动静?危险么?”我瞅瞅漆黑的夜空,颤声问道。
“唔~,不好说,可能是鸱鸮。”纪爷惊魂未定,眼神慌乱。
“吃~消~?”我理解不了,困惑地喃喃低语。
“哦,就是那种‘夜里欢’的鸟,俗称‘猫头鹰’。”纪爷已经镇定下来,又恢复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的样子。
闻听此言,我周身一松,哭笑不得:我说纪爷啊,这都啥时候啦,您可别再拽词了……吃~消~,嘿嘿,马上就快吃不消了。
“咳,咳,据我分析……”纪爷清咳两声,轻抚胡须略显卖弄地说道:“一定是鸱鸮发现了硕鼠,欲捕食之而发出威胁的号叫。”
我低头不语,暗暗揣测:嗯,不错,这也算基本解释得通了。可是,有啥用呢?不还是无法打破僵局么?除了让咱们不再害怕之外,又有啥更重要的价值呢?
“咕~欧哑!咕~欧哑!”
那瘆人的叫声又响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似乎是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
“不好!”纪爷突然脸色大变,急吼道:“快护住法坛!”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但觉一股腥臊的疾风扑面而来,一个圆头宽脸、黑喙乌爪的鸱鸮瞪大眼珠、张开翅膀,直朝着地上的玩偶蟋蟀抓去!
我和纪爷大惊,却都来不及防护:距离太近,哨棒和网罩都使不上劲了。
危急时刻、福至心灵,于电光石火般转瞬即逝的一闪念,我撇掉哨棒、化拳为爪,双手合围,想要把那捣乱的孽畜给一举拿下。
不料那鸱鸮贼机灵,反应更加迅捷,只敛翅一扇、身形上扬,就让我抓了个空。
我一怔,动作不由得迟滞了些,却不曾想到,那厮竟如此可恶,胆敢伸长了尖喙来啄我手背!
“找死!”我大怒,暴吼一声,翻腕躲过,复又向它的翅膀抓去。
小样儿的,挺能嘚瑟啊!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等俺逮住了你,看不把你全身的鸟毛拔个精光!
鸱鸮故技重施,扇动翅膀、身形上窜,想要逃跑。我早有防备,估计到它必出此招,所以算好了提前量,有意将攻击位置向上挪了挪。果不其然,它中计了,一下被我牢牢控制在手掌中。
“快!纪爷,快!网兜!罩住它!”我兴奋得语无伦次,大声嚷嚷着。
纪爷也不含糊,握住网杆,后退半步,瞧得真切,一招“海底捞月”,自下而上“唰”地一声兜过来。
“漂~亮!这挥杆动作,帅呆了!十拿九稳了,哈哈!”我心花怒放,暗自得意。
然尔,可恶,事与愿违,幸福终究与我再次擦肩。
那鸱鸮虽被束缚住了翅膀,身体和脚爪使不上力道,但还有嘴啊,而且那嘴很尖、很硬,在脖颈的带动下它闪电般地朝我的左右手背狠狠啄了两口!
“哇呀呀,痛煞我也!”我忍不住嚎啕起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
那是真的痛,猝不及防、锥心刺骨,仿佛手掌被啄穿了似的。
鸱鸮猛扇几下翅膀,堪堪躲过网兜,却不逃走,反而张开脚爪,伸长尖喙,“桀桀”怪叫着朝我面部扑来!
“不好!他妈的!这厮竟要啄我眼珠!”我惊惶失措,冷汗“滋溜”一下就冒出来了。
距离太近,手已受伤,纪爷招式未老,惯性使然,无法即刻使出第二招来解围,乔大哥远在天边……形式于我极其不利,该咋办呢?
情急之下,我双手抱头、弯腰曲膝,以图将伤害减至最小。
但听“嘭”的一声,头顶上方气流零乱,飘下几根羽毛。
我心惊胆战,满含悲愤不甘,闭眼忍受着。
“欧哑!欧哑!……”鸱鸮猛烈叫唤起来,高亢焦灼、痛苦慌张。
等了一会儿,感觉它的尖喙和利爪并没有“招呼”上来,不禁于欢喜庆幸中生出许多疑惑,睁眼望去时,见那孽畜耷拉着半边翅膀,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飞远了。
这……真是,好奇怪呵。我呆呆站着,想不明白,一时连手背上的伤也忘了。
“是振彪出手救了你。”纪爷看出我的困扰,在一旁解释道。
“乔大哥!他从隐藏的地方出来了么?”我挺意外,追问道。
“没有,他只是用小石块打伤了那鸱鸮的翅膀而已。”纪爷扫我一眼,淡淡地回答。
啊呀~厉害啊!在黑夜里听声辨位,果断出手,力度、时机和方位拿捏得极精准,既不会误伤到我又不会把那孽畜给打残了还刚好让它吃痛逃走,这眼力、手劲、内力的控制,啧啧,大高手呵!
我又是感激又是钦佩,不禁朝草坪西边突起的“石猴”望去,那里依旧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有人潜伏的样子——静若松柏动如响箭,毙敌只一招,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率性任侠,大家风范!
正由衷感叹着,就听纪爷关切地问:“怎么样,你的手受伤不严重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猛然回过神来,才发觉手背火辣辣的疼,殷红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顺着小臂滑到肘关节,最后滴落到草坪上。
“够呛,得包扎一下。”我皱皱眉,手背相互按压着止血,嘴里嘟囔着,心情郁闷到极点。
绷带和金创药就在双肩包里,不用进洞去拿,只是我手受了伤行动不便,须得在纪爷的帮助下才能小心翼翼地卸下背包。
正准备操作呢,就见纪爷神神秘秘地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压低声音说道:“嘘,别动!你看脚下是什么?”
“啊~!什么?黑黑…黑……棺材?!”我如坠冰窖,哆哆嗦嗦,却不敢移动分毫。
“不是,别紧张。是那只硕鼠。”纪爷指了指“法坛”的明亮处,温言解释道。
果不其然,那只形如灰兔、尾巴细长、尖吻横须的大老鼠,正四爪着地,趴伏在玩偶蟋蟀旁边,昂着头,立着招风耳,乌黑发亮的眼珠闪着机警狡黠的光“叽里咕噜”乱转……
好一副“投机取巧”、“贼眉鼠眼”的鬼机灵模样;好一招“借虎驱狼”、“鹬蚌相争”的毒计!那硕鼠被天敌鸱鸮锁定,无处可逃,便挺而走险藏到我和纪爷所必护佑的“法坛”上,引得鸱鸮与我们相斗,它则太平安稳、获益最丰……啊呀呀,胆识之雄奇、心机谋略如此之深远,竟是这类畜生所该拥有的么?
看着脚下的大老鼠,我不禁心生寒意、满腹狐疑:它来这儿,究竟是深思熟虑的行为,还只是凑巧误撞上来的?假如这黑风岭上,鸟兽们都这样聪明,恐怕青麻头更不容易捉到了罢?
“窦小弟先忍忍,待我网住了硕鼠再给你包扎。”纪爷见我手背相对端举着,皱着眉,僵立一言不发的样子,还以为我正痛得难受,所以捏捏网罩轻声宽慰道。
“哦,好,不忙。”我回过神,点头应答道,“纪爷,我有一事不明,老鼠躲避猫头鹰的捕食为什么不钻洞呢?雷音洞就在后方几十步远的地方,这难道不奇怪吗?”
“哦~,你说呢,为什么?”纪爷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拖着考较的腔调反问道。
我不料他有此一问,一下呆住了。
恰在此时,很诡异的,那只趴伏在地上专注“聆听”的大老鼠,突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它身体直立,前爪悬空叠握,正学着人类的样子频频“作揖”,嘴里“吱吱”乱叫,透着强烈的恐惧与慌张,眼里则流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乞求跟讨好的神色……
我心脏猛一收缩,登时恍然大悟:索命黑棺材!洞里有索命黑棺材!至奇至毒的蛇,它们正是鼠类的天敌!
纪爷察言观色,知道我已悟出答案,微微颔首,又慢悠悠地提问道:“既然硕鼠逃到了这里,洞里的毒蛇为什么不游出来继续围猎呢?要知道在兵法上,这块草坪三面临渊可以算作死地。”
这次我反应很快,马上想到了刚刚与之搏斗的猫头鹰,脱口而出道:“是因为鸱鸮吧?”
“嗯,不错。”纪爷赞叹一声,然尔却眉头紧锁、满面愁容,不见丝毫欢悦之色,“唉~现在局面胶着得很哪,硕鼠是青麻头的天敌,不赶走硕鼠青麻头必定引诱不出来。”
我知道还有下文,没有打岔,屏息凝神静待着。
“可是驱赶硕鼠,又要讲究时机,讲究技巧和方法,既不能闹出大的动静也不能让它‘吱吱’乱叫,关键是还得把它留在草坪上,不能赶得太远。”
咦!这却是为何?奇奇怪怪,要求蛮多,怕是不容易达成罢?——我心中疑惑,不禁抬眼望向纪爷,虽未发声询问但求教的意思已十分明显。
“我看这硕鼠十分机灵,不简单,能从雷音洞里逃脱出来,可见颇有些道行。”纪爷捋着胡须,目光平视,神情莫测,“现如今,我们行动受限,难以捉住它,即便勉力捉住也必会闹出大的动静,惊扰了青麻头,我们就暴露了,前功尽弃、再无机会。”
我默然,低头不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