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乐一狸
霰雪时节,万物索敝,日照渐渐移回北半球,不远处,便是如期而至的盛春。
这样的时刻,最适合在静夜温一壶酒,重看荒芜遍布的老电影。应着窗外稀稀落落的炮仗声,播放器里响起《立春》的开场曲。
电影主人公是生活在1990年代偏远厂矿的工薪阶层:进京无门的美声歌者王彩玲、心比天高屡屡落榜的画家黄四宝、无人欣赏降格度日的芭蕾舞者胡金泉、编造悲情急于成名的村姑高贝贝。
王彩玲(蒋雯丽饰)嗓音异禀,在小县城师范学校当音乐老师,身边人都知道她每月上北京,据说“中央歌剧院马上要调她去北京了”,事实上,王彩玲每次进京都在与各路关系厮磨:找胡同大爷上户口,遭到一次又一次拖延;拜访各文艺团体报考歌唱演员,无奈这些单位在体制改革中,经营成本和人员供养已入不敷出;就连进音乐学院当个扫地临时工,都需要本地户口。
梦想的道路为王彩玲设置了重重关卡,一次次失望过后,她回到老家,依旧日复一日的对镜练唱,妄图在文化凋零的现实中创造崛起的平台。
炼钢工人黄四宝(李光洁饰)痴迷绘画、心比天高,年年考美院,次次落榜。为了艺术创作,他与家里人闹翻独居,工作中经常擅自离岗,甚至因为画女青年的人体写生,被当地人扣上“臭流氓”的帽子。
王彩玲爱慕这个与她有共同梦想的年轻人,放下傲慢主动接近他,甘以处女之身当黄四宝的人体模特,可她混淆了艺术与现实的界限,以为在男人面前脱光了衣服就能拥有他的爱情,结果黄四宝拒绝了她。王仍不甘心,她觉得黄四宝对美术的追求,与自己对音乐的追求是同样崇高的,他俩才是小县城唯一能懂对方的人。
在最后一次艺考失败后,黄四宝彻底放下了画家梦,他失落至酩酊大醉,王彩玲趁其不备,向他献出了贞操。第二天,酒醒后的黄四宝跑到王彩玲任职的学校,当着众人控诉其“强奸”了他。
黄带着积怨和积蓄,跑到南方做生意,却因品格欠妥走上众叛亲离的行骗之路,最后成了混吃骗喝的“皮包”商人。直到多年后,认清现实的王彩玲在婚姻中介所偶遇,才知道黄四宝并不是纯粹的艺术青年,他不过是个稍有天分、企图用艺术沽名钓誉的投机分子。
在黄四宝出走后,王彩玲继续进京,继续碰壁,甚至因为黄四宝当众揭穿她的“强奸”罪行,想不开跳楼自杀,结果摔在稻草堆上,人没死成,却把自个儿整瘸了。此后,王彩玲也跟着城里人“学坏”,跑到夜总会买醉。
她在夜总会遇到一个小鲜肉服务生(孙佺饰),借着酒劲与男孩攀谈起来,告诉他自己是从北京来的首席女高音。小鲜肉信以为真,对王彩玲又羡慕又崇拜,迷上听她讲述自己光荣的“歌唱事迹”,夜里甚至还与她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第二天,王彩玲酒醒后赶车进京,临行前小鲜肉追上她,求王彩玲带他去北京。王彩玲说“北京不是谁都能混的”,以一个虚假成功者的姿态,道出了成名之路的坎坷事实。影片前半段的王彩玲,是恃才而骄、聛睨一切的,但凡不是与自己的“一路人”都不屑搭理。
影片的另一位主角胡金泉(焦刚饰),从小痴迷芭蕾,却只能在小城市嘈嘈切切的睥睨和嘲笑中屈就成广场舞老师,降格度日。他在县城节日集会上,走上当地最大的露天广场表演芭蕾舞,一身精美的装容,遒劲潇洒的舞步,却在一群白丁妇孺面前显得突兀可笑。观众甚至喝倒彩将他轰下舞台。
王彩玲登场后,字正腔圆的美声,曳地华服和动情演唱,却换来台下一片木然。一场暴雨倾泻,看客纷纷跑散,王彩玲的演出不得不提前狼狈落幕。
演出后,胡金泉与王彩玲同车相识,在嘘声和失望中辨认出彼此——同是无解追梦人。生活中的胡金泉不断被周围人嘲笑,他休息日在公园教跳舞,老女学生的丈夫骂他“二尾子”;在群众艺术馆带学员,被行政领导笑话“人妖”。
胡金泉因为自己和周围人不一样,反而变成所有人的眼中钉,他想改变这一局面,找到王彩玲,商量两个人“形婚”。王彩玲彼时心中艺术余烬未灭,坚定拒绝了胡,曾以为是同路人,却在转折时刻希望落空,这个饱受流言摧残的男人彻底崩溃,公开“猥亵”舞蹈课的女学生,只为证明自己“并非异类”。
王彩玲最后一次见到胡金泉,是隔着铁窗,可胡金泉反倒安慰她说“犯人穿的布鞋跟舞鞋很像,每天都能在牢里练习踮脚尖”,他渴望得到世俗的认同,不惜铤而走险,却是矫枉过正,让监狱成了他逃遁世俗的归属。胡金泉着条纹衫举着手铐跳舞,是影片最心酸的一幕。
临县少女高贝贝(张瑶饰)找到王彩玲拜师,因听说她“即将上调”的传闻,以癌症晚期患者的身份,跪求王彩玲带她去北京参加歌手大赛。几番劝阻无果,王彩玲只好勉强应承。王听出高贝贝歌唱水平的专业,根本没有指导的必要。在北京,高贝贝的癌症标签很快引起了主办方和媒体的注意,频繁的曝光引发了社会的关注和同情,也让高贝贝一举拿下比赛前三名的成绩。
为支付高贝贝进京比赛的花费,王彩玲找到曾为她办理“北京户口”的胡同大爷,要回了所有“找关系”的余钱,用自己的北京身份,换取了高贝贝的成功。本以为自己促成了一桩功德,可圆梦后的高贝贝哭着向王彩玲坦白:自己的身份是假的、得病也是假的,她编造出悲情故事,就是为了以旁门左道敲开名利之门。因为她知道,要在这一行出名,实在太难太难了!尤其是对她们这群社会边角的卑微生命,出名与妄想同义。
千金散尽换来一桩乌龙,王彩玲不但对成名失去了兴味,甚至对人性也产生了怀疑:经过黄四宝、胡金泉、高贝贝的惨痛教训,她终于认清了现实:这些底层文艺爱好者,在文化气息日渐淡薄的时代坚守梦想,挣扎于众生误解和世俗重压之下,最终还会如落雪一般,飘零散去。
他们是最基层的教师、厂工和游民,却因着天赋或热忱自命不凡,在文艺寸草不生的小镇上执守梦想,无视精英群体惨烈淘汰的现实与高度排外的圈子文化,一心渴求艺术,挣扎在众生睥睨或世俗非议的漩涡中,外不得体,内不得志。
他们不惜赔上一生,为自己导演一出幻梦,结局,不外乎欺人或自欺。
这年冬天,王彩玲放弃了“北漂”的奢望,在家乡的菜市场做起羊肉生意。年末,她也卸下了高人一等的架子,开始跟随大部队,搭轿赶车回到故乡,与父母看春晚、吃年饭,共度新春佳节。大年初一清晨,母亲在门外燃了一挂鞭,王彩玲推开门,见到满天满地的雪景,会心一笑。她知道,自己终于停止了多年的挣扎,与真实残酷的世俗生活达成了和解。
常年单身、形容丑陋、性格古怪,王彩玲明白以自身的条件,不可能获得心仪男士的青睐。而钟情于她的男人,又从不入她法眼。妥协的结果,是她从福利院收养了一名兔唇女孩,且不倚仗任何男人,独自抚养。她将全部寄托和热爱转移到女儿身上,也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安放。
好在,王彩玲领养的女娃娃,跟她一样,有副嘹亮的好嗓子。为此,王彩玲支付高昂手术费,治好了孩子先天的兔唇。她日夜教孩子歌谣,女儿的漂亮和灵气,让她看到了曾在自己身上熄灭的梦想之光。
影片的最后,王彩玲独自带着女儿,来到天安门广场——她日思夜想的梦之地——终于放下了半生虚妄。此刻,她才明白,梦想的微光通过艺术这扇小孔,投射在贫瘠的心坎上,会放大成广袤的自负、淬出光芒万丈的优越感。艺术成为草民们逃遁惨淡人生的龟壳,他们,不过想以此种极端叛逆的姿态,完成自我实现。
片中一处饶有兴味的设计,是王彩玲的女邻居小张老师(董璇饰)。小张老师与丈夫感情颇好,平日里遇上王彩玲有个小病小灾的,也愿意前来帮忙。夫妻生活美满的小张老师,甚至为了帮王彩玲“驻颜”而送他一支电(an)动(mo)棒。
直到有天,小张老师的丈夫突然跟人跑了,她才跑来跟王彩玲哭诉,而她在哭诉最后顺口说了句“以后我连你都不如了”——原来小张老师将王彩玲视作最低的参照对象——只要有人过得比自己惨,便是莫大的幸福与安慰。持此种心态的人,在生活中亦不在少数。王彩玲气愤地赶走了她,而当晚小张老师便偷偷收拾家当搬走了。
两个女人,一个有爱无性、一个有性无爱,最终都难逃被男人抛弃的结局。此种对比,是抛却“追梦”主题,对局外人麻木自欺与腹诽分裂的真实写照。
底层世界的各异怪象,无不源自人性对艺术的单纯向往。而在广袤贫瘠的边城,此举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些坚守艺术梦想的小众,成了多数人眼中和口中的怪物,或者异类。他们顶住生存和世俗的压力,疲惫奔忙于梦想与现实之间。这份艰巨,并非一纸北京户口、一腔屡败屡战的坚持和独立遗世的清傲所能承受。生活在强弩之下,梦想更显沉重,他们在旁人的非议中成长,变得孤绝自负。
艺术是尖锐的,它能够洞穿人心,亦能刺伤自己。所以大多数人压下心中的艺术渴望,退守“围城”壁垒之外的安全地带,一心将城内人的拼搏和厮杀视作挑梁把戏,而这些人,往往成了最孤陋和最伤人的看客。围城内人,亦将自熔于生活的高炉,被年岁消磨掉棱角与荷尔蒙,逐渐归顺于大多数,安于生活的常态。
生活似蒸屉中的格子,你若安于庸常,不久便被烹熟。但跳出去,你敢吗?
正是王彩玲这些“异类”,时时刺痛着看客们的软肋。寻梦者毕竟是行动上的巨人,比起那些惰于改变现状的胖白馒头,行动派至少敢于自勉,生扑每一个活出独特的机会。
每逢立春,王彩玲都感到空气中有蠢蠢欲动的力量,仿佛将有大事发生。这蠢蠢欲动的预兆,便是追梦人日复一日的盼想,结局无关成败,化成追梦人心中源源不竭的,不甘于平寂无闻的美丽。
我们身边不乏各式各样的王彩玲、黄四宝、胡金泉和高贝贝。而其他人,顶不住生活的湍流,不屑与世俗规则抗争,很快沦为沉默的大多数。然后,你会不会将自己的无能,日复一日磨成暗箭,对准那些追梦人,暗中告慰自己梦碎的悲愤和苦闷?
追梦如逆旅,可笑或可憎,都是单向的生命经验,旁人无从通感,亦不可赎买互换。蝴蝶葬身沧海,勇气却十足可敬。这是梦想之贵,亦是梦想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