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4日 三里屯蜗居
今天是2019年5月4日。去年的今天,我挥舞着火柴棍一般的胳膊,高喊着“同志们,冲啊!”告别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拿东西靠吼的皇帝生活,开始了生机勃勃有滋有味的屁民生活。放鞭炮庆祝有点太隆重,而且极有可能会惊动警察叔叔。思来想去最可行的方式还是默默地写点东西小小地庆祝一下。
我本来计划不再记流水账,而是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可我终究也只是个胃早癌患者,手术之前没有过疼痛,手术后没有经历过让我看着都肝颤的化疗。一句话,我没经受生与死的锤炼,所以要写出痛彻心扉、流芳百世的名人名言有点太难为自己。可是在我三分之二的胃变成一团臭肉、肚皮上留下一条永不磨灭的伤疤后,在从每天坚持不懈地做着“优雅变老”的白日梦转变到很识趣地用5年、10年这种简单明了的数字来衡量自己寿命后,没有一些小小的变化,没有一点点感悟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最直接的变化是我的体重,我从手术前的104斤,很痛快地呼啦啦甩掉了近20斤肉,于是我有了让很人多羡慕的杨柳扶风般的身姿,身板比咕噜强壮不了多少。去年夏天我都没好意思穿短袖,我这幅瘦骨嶙峋的尊荣走在大街上实在有损我大中国的名誉;两次复查结果完美地接近零缺点;饮食方面,告别了无辣不欢的好日子,酸奶、冷饮、甜品、咖啡在我生命中成了遥不可及的神话,每次透过玻璃窗看到星巴克里飘着香气的咖啡,我总是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至于扑过去;我很自觉地把我的主治医生杜峻峰主任变成我的咨询师兼忏悔神父,每次我因为贪嘴而吃了什么禁忌食品,带着罪恶的心理向他忏悔时,他在百忙之中总是有问必答而且总能让我安心;上班是件很享受的事情,20多年的工作经验应付手头上这些工作是对“杀鸡用宰牛刀”的完美诠释,感谢公司的同事、领导在中午给我充分的午休时间,下午允许我出去放风遛弯,以抵抗我的消化系统重构后导致小肠超负荷劳动引发的神经性痉挛。作为回报,我将努力工作天天向上,好歹得对得起每个月定期流入我银行卡内的那一串数字,做人要厚道,而我是个很厚道的人;下班的时光大部分都消磨在看书、吃饭、听小说、睡觉,心安理得地享用大叔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倒腾出来的饭食,尖酸刻薄地提出一些不满也是在所难免的;不用为了辅导小曙学习而分分钟崩溃,10年的辛苦培育,这个孩子正朝着根红苗正的方向茁壮成长,不卓越超群但是优秀,这就足够了,卓越是基因的问题,没法强求——综上所述,我的屁民生活幸福指数为4颗星。
我快乐的屁民生活还是有些不尽如人意,这些不如意来自我看起来很美好的婚姻。我曾经被很多欧巴桑嫉妒,大部人认为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5~10岁的外貌皆因为我不用洗衣做饭,不用挎着菜篮子到菜市场跟人讨价划价,不用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生病的时候有大叔忙里忙外地端水送药,而大叔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解人意,细心体贴。所以我今天要爆料的内容相信会让很多妒火中烧的女人心情平复下来。
简单总结一下我16年的婚姻状况。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和大叔根本是一个来自火星一个来自冥王星,我们两个能走到一起维持16年的婚姻简直就是人类的奇迹,比如:我把各类食品药物上的保质期视为生命线,大叔认为那一串数字是摆设甚至是商家的阴谋;我认为吃剩饭剩菜如服砒霜,如果我不加干预的话,大叔可以把剩饭剩菜连续吃三天;在我的眼里,所有用钱买来的东西其价值只是为人类服务,可随心所欲地折腾,大叔似乎大半辈子都在尽心尽力地维持家里每件东西的寿命;我信奉“倾听孩子”的西方教条,大叔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东方传统;我心思缜密,大脑神经多半是横七竖八地交织成蜘蛛网,永远让人看不懂;大叔的世界里只有0和1,思维模式是一条要人命的射线,不会拐弯不会抹角,所以我的心思他永远都看不懂;他看不懂也就算了,可动不动就瞪眼就有点让人受不了了;而最最要命的是他以为他不瞪眼了,矛盾就结束了,所以经常他在打呼,我在抹泪,每次这种时刻我就觉得我活得像窦娥。我还算是个比较聪明的女人,很早就明白婚姻就像跳舞,只有两个人一起调整自己的步调,这支舞才会跳得优美顺畅,所以我一直努力调整步伐,大叔却十几年如一日地坚如磐石地守着自己的习惯原地踏步,于是我看起来很美好的婚姻,其间味道其实一言难尽。
严格来说,大叔是个很好的男人,尤其是在我生病或者需要照顾的时候,他宛如天使般有求必应。所以我怀孕期间过了10个月的慈禧生活,胃癌住院和伤口愈合之前,我过了3个月的皇帝生活。大概大叔在手术室门口看到我那放在托盘里的胃部组织以及肉眼看不见的鼻涕虫尸体时,他就坚定地认为我从此以后生命无忧,长命百岁。所以在我身体能够运动自如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切换到了0和1的粗暴模式、瞪眼的终极模式、有陪伴无交流的静默模式,可见大叔没什么医学常识。在我身强力壮时,我有充分的体力与有着三种模式护体的大叔斗争,而我现在林黛玉附身的体魄,实在很难做到坚强如钢铁战士,于是我从出院后好容易形成的猪吃猪睡的状态,在最近两个月内逐渐演变成了猫头鹰——我又开始失眠了。
失眠困扰了我10多年。除去来自我原生家庭中基因的影响,我跟鼻涕虫的这次偶遇,失眠大概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跟大叔结婚之前,我的智商因为他的细心周到暂时休息了三年。婚后不久,当大叔不断打出这套“粗暴+终极+静默”组合拳时,我确实被震得傻了眼,唯有拿出传女不传男的“不见棺材不落泪”死磕神功化解大叔这套组合拳的威力,换来了4年美满和谐的婚姻。小曙出生后,大叔又虎虎生威地挥舞出这套组合拳,使用频率和力度远胜于从前。我被襁褓中的小曙分出大部分精力,所以大叔这套“要你命没商量”组合拳的拳风震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在小曙7岁之前,我每天的睡眠时间最多3个小时,不是吹牛,只多不少。鼻涕虫大概就是在那几年的空档中,攻下我身体内防御系统中一座座的堡垒,从而成功在我胃里安营扎寨。那几年我不会意识到,无数个两眼放光的黑夜中,我的身体内正上演着一部癌细胞进化的生命史诗。再一次陷入失眠旋涡的我,在夜声人静时很担心鼻涕虫会又一次攻陷我的身体。据可靠消息,我那些遥远的祖宗们的坟头几十年如一日地静静地长着草开着花,从来没有喷过火,所以幸运之神大概不会眷顾我第二次,那时候我的身体必定会被鼻涕虫蚕食殆尽,这种死法即痛苦又难看是显而易见的。
实事求是地说,大叔这次组合拳跟以前不太一样。这一年,他的出招模式是周伯通式的“双手互博”,左手面向小曙——“粗暴+终极”模式,右手面向我——“静默模式”,出拳的频率和力度也正在不断降低,对我算手下留情了。跟很多叛逆期的孩子一样,11岁的小曙欠揍指数妥妥地6颗星,外加长年累月受她老爸臭脾气的熏陶以及她老妈基因里的执拗,大叔的组合拳一出,总会在小曙身上显露出意想不到的效果,而我在拿到确诊报告那天一想到小曙就撕心裂肺的痛楚,总是鬼使神差地推动着我不识时务地搅合到他们爷俩的风暴之中,其结果就是阵风转为龙转风,于是在执拗又母爱泛滥的我、单线又顽固到令人发指的大叔、懂事又倔强得要命的小曙之间总是狂风不断,吹得我筋疲力竭,吹得我们的陋室中寂静一片。我的原生家庭是个冰洞,我在这个冰洞里长大,期间滋味五味杂陈,我不想让小曙也经历和我一样的童年,所以我立志要破这个局。尽管要如何破解,目前还是个问题,想必以我与生俱来的苦中作乐的乐观和死磕神功所带来的巨大能量,这个问题不会一直是个问题。
我这篇文章可能让很多人失望了,我没能给大家呈现“从此,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幻境,我自己也曾经失望过。可是当我这篇冗长的流水账快接近尾声时,我突然明白了当死神渐行渐远,尽管我不确定他会不会突然回头又一次狞笑着向我勾勾手指头,起码我现在不再为活着而努力时,生活还是现实的生活,不要奢望它会变成童话,要改变的只能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