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榨油坊只有一座,在村外头的一座堤坝旁。那是最原始的水力榨油坊。榨油坊外的一条溪流,泉水淙淙,河底密布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像小孩童圆润如玉的脸蛋,窈窕美丽极了。
周围几棵高大参差的柿子树,枝条横斜,上了些年岁,顽强的的漫过榨油坊的屋顶。榨油坊的屋顶,瓦片黑一块、黄一块错落相间摆着,几管野性的杂草,硬生生地冒着头,在风中摇曳起一抹绿色。咋一看,这座榨油坊倒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了。
榨油坊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偶尔搀扶着沿着堤坝,吃力的疏通水渠,等待着每年十月份过后,络绎不绝的来榨油坊榨油的人。遇到大晴天,就搬出圆饼状的榨油剩余的废渣往晒谷场上晒,顿时,一股浓浓的油香像打翻了油罐子一般,香气在太阳的炙烤下,四溢开来。空气中仿佛朦朦胧胧的弥漫着一股湿滑的油香。这香气飘来散去,飘进了毗邻而居的做饭的灶头,人们忽然意识到,“哦,又到了榨油的季节了……”。
村里人的油,都是自家种的的花生、茶树,在村里榨油坊榨的。村里榨油坊榨出来的油,是榨进了心血去的,香醇透明,纵有浑浊的暗黄色也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这是村里榨油坊榨出的油,榨的用心,丝毫不掺杂。
每年新榨出来的油,家家户户便不忘赶紧尝鲜一番,新榨的油,炒出来的菜色油光透亮,口感香醇,还有一股清凉的植物清香。偶尔也有人家挑几斤油,到圩上卖,刚放下箩筐、扁担。识货的人便围拢了过来,揭开瓶口,移到鼻子处,迅速的猛吸一口,眯着眼睛,品咂品咂一番。然后,三三两两不断的交口称赞。
村里的花生种的多,每到收割的季节,山坳里一片望去,风吹起一片片墨绿色的浪花,高高低低的倒伏着,此时的村里是一片花生的海洋,一陇陇蓊翁郁郁的花生苗,在烈日下,秋色已浓,浩浩荡荡连绵成一片。
每到此时,家家户户开始搬几把矮板凳,挂上几把镰刀,挑几个痕迹累累的木墩下地去了。望着一丘丘饱满的似乎要破土而出、果实累累的花生地,长嘘几口气,然后往手上啜几口口水,弓起背,便开始从头到尾,一陇一陇的拔起花生来。
等到太阳慢慢沉入山头,村里人开始直了直腰板,撑着腰,往后瞧瞧,一排排像被绑缚的尸体歪歪斜斜的倒在陇上,在一整天太阳的烤晒下,病恹恹的,饱满硕大的花生,无精打采的散落一地。
奶奶们从田埂一头摆出一张凳子,一个木墩稳稳的立在花生地里头,手起刀落,花生苗与果实支离一声分离开来,熟稔的奶奶们,顺手精准的将花生扔进箩筐里。等到黄昏悄悄的四下笼罩起来,笼罩着尸横遍野的花生地,村里人挑起挂忙箩筐的花生,深一脚、浅一脚的辨别着只剩光秃秃一片的花生地,循着夜色,在田里深处传来一阵阵蛙鸣的小路上,摇摇晃晃的回家。
相对于采茶籽来说,在田里收花生算得上是轻松且惬意的活了,微弯着腰拔花生,弓着身在一片绿油油的花生地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一幅画,一幅不知天色向晚的画面。
采茶籽是一年里最热闹,也是最累人的活儿了。忙完田里的活计,勤劳的村里人又要开始向山取材,对于村里人来说,经过每年冬天,深耕细作,精心整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茶林,看到茶籽缀满枝头,茶树压弯了腰殷勤恳恳的模样,别提多高兴了。
采茶籽的日子,对村里人来说是盛大的,家家户户仿佛提前约定了时间似的,到了那一天,太阳还没露出鱼肚白,家家户户灶头便“嗤嗤”的埋灶做饭了。采茶籽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得赶早,赶早把饭做了,装好中午的饭菜,一并带到山里去。吃完早饭,腰前系好围裙,一根带勾的竹竿末尾绑着几个蛇皮袋,吆三喝四,像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征途似的,脚步踏实沉重,埋头便直往深山里走。
采茶籽是要争先恐后的,一伙人约定入山,最后采完,也不能掉了队伍。油茶树大小各异,有亭亭如盖,披开像一把绿色的巨伞似的,也有小家碧玉,弱不禁风的挂着几粒茶籽,宛如羞涩的邻家小女。有盛气凌人,野蛮向上,在斜坡上张扬跋扈的,也有温文尔雅,像一群听话的小书童,唯唯诺诺站成一排的。山里的风一吹来,一阵阵如金光般闪烁的声音,纷纷落入采茶籽的村里人的兜里。
采完的茶籽,圆滚滚的,青黄青黄的一个个在箩筐里滚动,风一吹,密密的粉末吹得眼睛直流泪,几只蚂蚁在茶籽上慌乱迷离的逃窜。由此可见,采茶籽实在是一件辛苦的活。爬树攀枝,蚂蚁蜂窝,这些都是每次采茶籽必须经历的危险和考验,对村里人来说,只要能吃上自家榨出来的茶油,一切就都不在话下了。
秋天的晒谷场上,家家户户都堆满了暗黄色的一片,茶籽、花生在烈日的炙烤下,渐渐泛出了油亮的光泽,一股清淡的树木清香、茶籽特有的清香,微微在烈日的光照下,慢慢发酵,在空气中缓慢的氤氲开来。忙碌了一天地里活的村里人,开始端出一把短凳,一五一十认认真真的剥起茶籽来……,直到夜色暗的深沉,黑黑的茶籽跟黑夜融为一体。
开始榨油了,村里的小道上开始沸腾起来了。家家户户约定好榨油的日期,一批批把花生、茶籽送到村外头的榨油坊里去。此时的村里小道是忙碌的,单车拉着几包鼓鼓的花生,“零零”的飞驰而过,推手推车的大伯,蛇皮袋垒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车胎“咕噜噜”的摇摆着,仿佛沉重的压得喘不过气来。村里的妇女、小孩也大包小包的挑在肩头,一前一后跟着,像一场幸福的逃离,担在肩头着沉甸甸的担子,又有谁愿意轻易的逃离这个村庄呢?
此时的榨油坊开始被大包、小包的蛇皮袋围得水泄不通,榨油坊外的水车,仍旧在不紧不慢的转着,仿佛替谁也不着急似的。如此几天几夜下来,新榨出来的油香,浓郁的在榨油坊里回荡,这股浓郁的劲头仿佛要冲破这座老旧的榨油坊似的。
一家刚榨完,另一家又紧接着进来了,屋外的水车日日夜夜,循环反复,从那一年的深秋到第二年的开春,河水开始上涨,水车开始重新焕发了生机,激起的水花转的飞快……
冬天来了,来不及榨油的村里人,只能等着第二年开春了,窝在屋里烤火的村里人,开始冷缩着双腿,兜里抱着一筐茶籽,斑斑驳驳的裂开了几道口子。村里人就在这样的冬天里,守着火炉,任外面的风刮的肆虐,一颗一颗的剥着茶籽,茶籽壳“哔哔啵啵”的在火里跳动,仿佛在等待一场淬炼与新生。
窝在灶台一个冬天的村里人,开始口干舌燥,腿脚变得不利索,于是,有经验的老人家便会交代那些年轻的后生,“睡前,喝几口茶油,抿在嘴里,可以清凉降火,脚踝,膝盖的瘀青处,抹上几抹茶油,筋骨便活络起来了……。”
围着花生、茶树转了一辈子的村里人,是不会欺骗这些年轻的后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