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写作活动。


“明天别让我再看到你。你这个死捞仔,开口闭口还敢和我说劳动法,法律是给你们这些死捞仔制定的吗?”五大三粗的老板恶狠狠地瞪着躺在他面前的我说。

此时,我浑身疼痛难忍,连爬都爬不起来,就是想和老板再理论一番,也是有心无力。我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工友,一个个低着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

工地半年多没发工资了,每天吃着食堂里的酱油泡饭,饥荒得连看见一只青蛙路过眼睛都会冒出绿光,恨不得生吞活剥塞进肚子里去。更不用说酒钱烟钱或为家里寄生活费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在工头的鼓动下,我也脑门一热,觉得自己读过几年书,嘴上也能说出过一二三四五来,觉得去和老板说道说道,老板答应给钱最好,不答应也没什么损失。

“我一个人力量小,假如老板用蛮,大家要齐心协力啊!”在临出门时,我特意对工头说。

“没问题,我们这么多人,再蠢的老板也不敢动手的。”工头说,“吐口唾沫也会把他淹死,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就放心大胆去吧!”

“是的,是的。我们一起去,他还能把你吃了。”工友们也在一旁助威,有人做出头鸟,自己随便说句话谁不会。

“只要你能劝老板发工资,你就是英雄,以后我们都听你的。”有工友说这句话时,工头脸上明显有点不快。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当时是鸡血冲头,我根本就没在意工头的表情。

在工友们的簇拥下,我来到老板居住的工棚。老板正在看电视,脸上非常不爽地问道:“下班了不在工棚里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想造反吗,还想不想干活?”

老板这一嗓子,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工友退出了工棚,包括我们的工头。不过,既然来了,不和老板说道说道就退回去,以后我不就成了他们口中的笑料吗?我鼓起勇气,有点气不足理不直地说道:“老板,都半年多没发工资了,能给我们发点零用钱吗?”

“什么?你说什么?”一说到钱,老板屁股上扎钉子,一蹦三跳地站起来,一对牛眼睛鼓得大大的,仿佛一生气就能把我撕碎似的,“你们有住有吃,还要什么零化钱?”

“老板,根据法律的相关条款,我们要求你发工资。”我不知当时有没有《劳动法》,但我敢肯定打工给钱,天经地义,法律没有理由不支持。

“你说什么?发工资?”老板二话不说扇了我两巴掌,一脚正好我踢在我的胯上。没想到老板如此的不讲理,连多余的话都不多说一句直接动手,我猝不及防地被他踢中要害,疼痛难忍直接瘫在地上。

工友们都走了,我只得忍着痛爬起来,蹒跚着走回工棚。但我并不想屈服,老板不讲理,我相信天地之大总有讲理的地方。上班没钱,不上班也不过没钱,我明天一定要去找一个讲理的地方,为自己也为工友们讨回一个公道。

没想到的是在我准备上床休息时,工头拿着一小沓钱来到我面前,抽了五张大团结扔给我,意思很明确,就是让我滚蛋,别在这里给他惹是生非。

我不能这样轻易离开,难道这个社会真的没公平正义吗?我死死地望着工头的眼睛,想要他给我一点支持。

“滚吧,老板说这里不需要刁民。”工头一句话把我打入冰窟之中,因为我才想起当时工头的表情。大家都听我的,还要他这个工头做什么?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滚吧!”工头的眼睛阴森得可怕,“到时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不滚,老板会把你送到樟木头去摘茶叶。”

工头没有再理会我的抗议,去外面的小卖铺买了两瓶劣质白酒和一点咸花生,和工友们吆五喝六地喝起来。刚才还说支持我的工友都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拼命地拍着工头的马屁

我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一杯白酒就把他们收买了,我还能做什么?算了吧,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无奈地捡起床板上的钞票,泪水不争气滴在床板上。

第二天一早,我坐中巴来到广州火车站,买了一张回衡阳的绿皮火车票,算了一下口袋里剩下的钱,连买一张回家的汽车票都不够。虽然饥饿难耐,我也只能狠狠勒紧裤腰皮,让咕咕作响的肚子好受一点。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八点半,我上了火车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茶水间喝了一肚子的凉水。至于干净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空空如是的肚子需要补充一点能量。

列车上逐渐热闹起来,天南海北的人相聚在一起,南腔北调的方言和普通话汇聚在一起,俨然是一个复杂的社会。

和同坐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小伙子,接现在的话说还是个童工,脸上的疲态让人心酸,他早早领受着生活的不易和教训,和我一样,应该是因为某种原因无奈离开广东的,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戒备。因为同座,我向他问了个好,他也只是用眼睛白了我一下,算是回答。

坐在我对面的,一个是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找到座位后,腼腆一笑算是打招呼。另一个是北方大汉,听口音是山西人,他说话时我总感觉到他的口气中有一股浓浓的醋味。

北方大汉坐下来后,把能说会道发挥到淋漓尽致。最先请我们猜他是哪里人。

中年男人还是腼腆一笑,嘴巴张了几下,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来。小伙子闭着眼睛装睡,一点表情都没有。要坐十来个小时的车,假如没人说话是很难熬的。我心情不好,本来也不想答话,但怕冷场,按先前的第一感觉猜道:“你是山西人?”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北方大汉对自己的普通话还是蛮有自信的,见我一猜即中,吃惊地问道。

我指了指他的嘴,笑了笑。

“你是说我嘴中有醋味?”他立即明白过来,自嘲地说道,“山西老醋,山西人就爱这个味,到哪里都是。”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北方大汉用大拇指对着比了一个赞,见我没有再接话,没话找话地问我:“兄弟,你是江西人?”

“不是,我是湖南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在外面总有人猜我是江西人。我曾经特意查过族谱,我们家族是五百多年前从江西赣州搬过来的,难道我还有赣州口音?我想默认,但想到我的湖南塑料普通话多说几句就会露馅,只能主动说出自己的贯籍。

“湖南人?厉害!毛主席的老乡。”北方大汉做了一个顶礼膜拜的手势,“我最佩服湖南人了。”

“是的,湖南在近代史上真是人才辈出,可是我一个人生的失意者,给湖南人丢脸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还年轻,成功是迟早的事。”他说话的水平真高真舒服,我一扫心中的阴霾,兴致勃勃地和聊起近代史来。我一直以为阎老西是山西的土皇帝,是让山西人不齿的,没想到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有了很大的分歧。

他说阎老西反共媚日保存实力不错,不过他主政山西时,发展教育,推行水利、蚕桑、植树与禁烟、天足、剪发,种棉、造林、畜牧,保境安民,在发展社会上做的还是蛮不错。

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只要对人民做过有益的事,老百姓都不会忘记他。而且阎老西在山西还真做了些好事,投其所好,我把自己知道的向北方大汉分享了一遍。

北方大汉见我认可他的观点,从上衣口袋内掏出香烟,抽出两支烟双手敬给我一支,另一支准备自己抽。我拒绝了,倒不是我防备性强,实在是我这个人对香烟过敏,一抽烟就醉。

人开心的时候需要分享,北方大汉见我不抽烟,心中多少有点不甘,放了几次都没放进烟盒。我指了指我旁边装睡的小伙,眯着的眼睛正盯着他手中的香烟呢。北方大汉用香烟碰碰了小伙的手背,“兄弟,来,烧支烟吧!”

“这……”小伙恰到好处地醒了过来,想接又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来,烟酒不分家,抽一支。”

“多谢。”小伙双手接过烟,立即掏出火柴,先给北方大汉点上,再给自己点上,闭上眼睛,美美地吸了一口,那支烟几乎燃了三分之一。然后张开嘴,让烟雾缓缓地从鼻孔中冒出。看样子穷鬼不止我一个,能让瘾君子不抽烟唯一的解释就是没钱买烟。

“真香,你们这抽的是什么烟?比我的香多了。”中年男人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盒,打开,里面就剩下一支烟,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回口袋。

“是吗?来,我敬你一支。”北方大汉是见过大世面的,一眼看穿了他心中的小九九。

“这?多不好意思啊!”嘴上说着,手却差点伸到了北方大汉放在托盘上的香烟上。

三人一阵吞云吐雾,所有的话题都打开了,但谈的更多的是山西往事。中年男人没文化我能理解,但小伙也总说不到点子上,让北方大汉心中很是不爽。好在我总会在恰当的时间引开话题,才没扫了他的谈兴。

小伙见北方大汉不怎么搭理他,又对香烟充满了渴望,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不管对错,拼命地争着回答。气得北方大汉对他是直翻白眼,干脆把他当做空气,只和我说一些开心事。

小伙不敢对北方大汉怎样,但那双小眼睛时时向我发出抗议,甚至还有几分怨恨。我呢,一天下来是粒米未进,刚上车时喝的自来水应该在肚子中做着最后的抗议,时不时会咕咕地叫两声。

“你不抽烟,喝酒吗?”北方大汉觉察到了我饿肚子的困窘,拿出一瓶白酒问我,“要不我们喝点?”

“酒?我应该可以喝点。”其实当时我并不会喝酒。从昨晚到现在为止,除了列车上不用钱的自来水,我还没吃过什么东西。水喝多了,除了频频上厕所外,肚子中的酸爽只有我自己明白。酒是粮食精,总比自来水强,喝点应该还是蛮可以的。

“好,爽快。”没有杯子,北方大汉把他喝水的保温杯拿出来,去茶水间把水倒掉,洗净。他用杯身我用杯盖倒上酒。“来,我们走了一个。”

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举起杯和碰了一下,烧刀子入口,嗓子是火辣辣地痛,用手捂住嘴,咳得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没事吗?”

“没事。”酒已入肚,和胃液激烈地交锋着,争夺着地盘。或许我天生是酒鬼,等我咳嗽完,胃并没有不适反而很舒服。

“来,压压酒。”北方大汉打开旅行袋,拿出半包咸花生。看到咸花生,我仿佛看到了久违的亲人,眼睛里都能伸出手来,他一招呼我也就不客气了。萍水相逢,为了不让他小看,我用三根手指抓起一颗花生,放在杂物托板上用手压碎,慢条斯理地把花生仁放进口中。

北方大汉并没有说什么,看着我笑笑,不时地把花生放进我的手中。

“现在到哪了?”不知是酒香还是花生的香味吵醒了小伙子。一直熟睡的中年人也刚好醒来:“我也不知到哪了。不知道到衡阳还要多久?”

说完,两人都望着北方大汉,眼光却从未离开过花生白酒。

“喝,”北方大汉没有理会他们,招呼我道。我知道肚中空空的难处,但食物是人家的,主人不邀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哥,你知不知道到衡阳还要多久?”小伙为了引起北方大汉的注意,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问他道。

“不知道。”北方大汉对小伙刚在不懂装懂胡乱说话心中不满,此时也没给他留多少面子。小伙自讨没趣,只得眯着眼重新装睡。

我和北方大汉干完那瓶白酒后,北方大汉有点累了,背靠椅背,很快就发出欢快的鼾声。我呢,酒喝得不多,基本上是吃花生陪他喝酒,现在人正兴奋着,睡不着。于是,我推醒他,让他坐到我的位置,伏在杂物托台上睡觉会舒服点。

北方大汉对我点点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经常坐火车的人都知道,天亮前人是最疲劳的,那时又是小偷最猖狂的时候,有黑色三分钟的说法。我们坐的火车恰好是在凌晨时经过耒阳站,那些行走的幽灵在列车上捞上一票后,车一到站逃之夭夭,等失主醒来后只能是自认倒霉。

这一次也不例外,追着人查票的列车员已经进入梦乡,威武的乘警这时也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幽灵之手伸向一个个睡熟的乘客。五六个彪形大汉闯进车厢时,我心知不妙,但我听经常坐火车的人说过,这些人也怕出大事,只要你不管闲事,他们一般都不会对清醒的人出手。我为了那张不够回家的车票钱,连眼睛都不敢闭一只,害怕从衡阳走一两百公里回家。

果然,幽灵进入我们车厢时,对硬撑着不睡的人先露个笑脸,接着指指肋下的尖刀,警告别多管闲事。出门在外,有几个人能不畏生死,安全才能回家,基本上都不会主动惹祸上身。

搜到我们这里时,我是醒的,中年男人是醒的,小伙子也是醒的,当黑手伸向睡熟的北方大汉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闭上了眼。北方大汉也是老江湖,靠过道的衣服口袋里只装了几张散碎钞票。从他的衣着打扮怎么看都是有钱人,幽灵自然不甘心,想叫我站起来,好让他们把他全身搜一遍。

我可以不见义勇为,但我不能助纣为傑。我坐在座位上,黑手连连拉了我几下衣服,见我没有让位的意思,两个彪形大汉站在我面前,狠狠地瞪着我又不敢发声。我感到自己可怜可悲又可耻,但我可以不敢对视不敢反抗可以害怕你,但你只要不敢把事闹大,要让我乖乖地站起来,那是不可能的。这是我的底线,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好在我们坐的是最后一节车厢,正在对峙时,火车进站。幽灵们不敢在车上久待,领头的见我不愿妥协,招呼两人匆匆下了车。

人离开后我才发现,虽说已经入秋但我的背上全是冷汗。

小伙也是在这里下车的。当火车再次启动时,北方大汉被汽笛声吵醒了。他发现自己丢钱后的表现除了夸张夸张还是夸张,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声音至少有一百分贝以上,引得全车厢的人都向我们看齐。

他先去找乘警,乘警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人都不走了,他想逮人,手也伸不了那么长。只能打发他离开,说是记录在案,等破了案再通知他。

这么明显的托词三岁小孩都能听懂,北方大汉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到座位上。发现小伙不见了又怀疑是小伙偷了他的钱。

我告诉他不是。他不信,要我帮他看着行李,他自己满车厢去找。我知道他是多此一举,不知他为什么那么恼恨小伙。小伙聊天时回答问题是牛头不对马嘴,这有什么,文化水平低并不是他自己的错,当时的文盲还有一大把呢!对了,好像在聊天时他说过阎老西是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当时北方大汉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好在我见势不妙,随便说了几句阎老西的光辉事迹,北方大汉才没有当场发作,没想到却被记恨在心。

人都下车了,北方大汉再神通广大也找不到他的。火车进了衡阳站,我,北方大汉都要下车。正当我不知下还是不下时,北方大汉回来了,在汽笛鸣响的最后时刻,我们提着行李跳跃着走上了站台。

“萍水相逢,算是有缘,我请你吃个饭吧!”

“算了吧,免得耽误了你转车。”无功不受禄,人家刚丢了钱,再吃他的饭我怕我的胃消化不了。

“没事。我先去南岳拜拜,再回去,有的是时间。”

“好吧,”我想拒绝,但我的胃为我做了决定。

在一个路边小店,两碗饭下肚,我吃到了今生最美味最难忘的饭菜。在离开时,北方大汉对我说:“我姓阎,谢谢你。”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向他挥挥手,结束了这次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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