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场
最早接触文学的地方就是我苏北老家西院大伯家的那两间老房子,东厢房,土地坪,地上甚至还布满了多年溜光的坑坑洼洼的泥铆钉,光线不算怎么明亮,一张方桌,一把破旧的太师椅,再加上若干张马扎、箍排凳,就是整间屋的所有陈设。别小看这弹丸之地,在我童年印象中,这里是村里最有人气的地方之一。
早年,大伯这一脉兄弟二人是我们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读过私塾,那时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都会被大家敬为上宾。大伯比较耿直,人缘也好,但没什么像样工作,一脸络腮胡但却心灵手巧,编织手工活那是一绝,十里八乡的都来买他的编织成品。二大爷是教书先生,一直代课,戴副眼镜儿,文绉绉的,很少与人争吵。其实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我大伯,这个小时候总爱用满脸胡须扎我的北方汉子。大奶奶身体不好,多年瘫痪在床,为了承担照顾,大伯一辈子未曾婚娶。
西院东厢房,是我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记忆里,小时候农村根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人们只知道早出晚归,侍候田亩,忙活农计。闲下来,大家伙儿唯一的乐趣就是挤到我大伯的那东厢房,吵吵嚷嚷地,天南地北地闲扯一通,抽抽旱烟,喝喝茶,烟雾缭绕的。等到大伯忙完手里的编织活,朝太师椅上一坐,顿时,整屋子便哑雀无声。这时,大伯整整衣襟,清一清嗓子,把方桌上那条不太起眼的油光镫亮的惊木一拍,傍晚的书场便开场了。
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仁,羊羔跪乳报母恩,猿偷仙果自奔。蛛织罗网护体,鼠盗余粮防身,梅鹿见食等成群,无义之人最可恨。几句定场诗,演出一段长篇历史性评书……
上回书我们讲到:话说大宋朝二帝,太宗,名叫赵光义,家住东京卞梁,国号太平兴国。这天,皇帝赵光义开殿,满朝文武参王拜见,文东武西,两厢站立……
这种场面,一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每次曲终人散,似乎大伯讲评书的声音还在绕梁不绝,有些听客还沉浸在故事情节之中而不自知。
我那时候小,有时偎在大伯怀里,有时坐在方桌上一角,看着村里的爷爷、大伯、叔叔们津津有味侧耳倾听的表情,跟着评书里的人物,喜、怒、哀、乐。好奇的我总弄不明白大人为什么听书时神情这么夸张,起伏这么大,一会儿鼓掌叫好,一会儿拍腿叫绝,一会儿怒目咒骂,反正我觉得讲的很精彩,看到大伯讲到高潮处动惊木我也会跟着叫好,甚至连大人一锅接一锅的旱烟升腾的熏烤都不那么讨厌了。书讲了一场又一场,翻了一卷又一卷,从《封神榜》到《三国演义》,从《杨家将》《呼杨合兵》,到《岳飞传》、《岳雷扫北》……每一个精彩处都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印象愈深。我跟着大伯的抑扬顿挫慢慢地成长着,也渐渐地对文学、对历史、对古代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大伯不说评书的时候,我会把他放在床头的那一部部厚厚的小说讨过来,仔细品读,当然,品读中会遇到许多“拦路虎”,大伯在跟前时就问他,他总是笑眯眯地向我解读,一点也不嫌我厌烦。大伯没功夫搭理我时,我就跳过去朝下阅读(上小学后,就借用字典查找),大概情节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有时竟还可以同大伯探讨下人物的种种命运。大伯总是赞许地抚下我的脑袋,把人物的成长环境,时代背景向我作番解释,引导我正确解读历史人物。
在大伯的引领下,我除了听评书,还学会了自我阅读,学会了讲历史故事,并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再后来,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农村家家都安装了有线广播(一个方方盒子的喇叭),中午、傍晚的固定时间里也可以听到一段评书,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渐渐熟悉了单田芳、刘兰芳、袁阔成等一批评书届大家,他们声情并茂地播讲总能把我们带入了一个个亦真亦幻的境界。《隋唐演义》、《薛仁贵征西》、《薛刚反唐》、《明英烈》、《太平天国》……一部部历史长篇评书串起了我们的课外生活。每天一放学便飞一般的朝家里奔,首先打开广播,12点半到下午1点钟,雷打不动的广播书场。那时边胡乱扒几口饭,边集中精神收听,信号不清晰时还要不时向地卯线上浇浇水(增加磁场力、增强清晰度),听得是津津有味。那个年代,没有什么课外书,也没有什么娱乐场所,魂牵梦绕的就是这半小时的书场,它是我们那时积累课外知识了解上下五千年文明史的窗口,匆匆忙忙的从学校到家里十几里路的往返,竟一点也不觉得累,书场俨然就是我们的能量包,拉下一场一节都觉得很失落。
再后来,物质慢慢丰富了,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收录机、电视机走进了千家万户,了解外面新奇世界的渠道越来越多了,东厢房的人气也越来越差了。原来门庭若市的繁华也变成了过去式。大伯的书场最后挂起了歇业牌子,偌大房间里的马扎子、箍排凳堆在了屋墙角,上面落满一层蛛网灰尘,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清。但乐观的大伯,还是一如既往拿着他的篾刀,破着芦苇,然后不紧不慢地一招一式编着他芦苇凉席、围折,一张张叠着放在墙角。空闲时也会自娱自乐的读上两段,惊堂木的轻响仿佛在告知着人们这里曾经的热闹。
再再后来,大奶奶安静慈祥的离世,大伯的身体也像失去寄托一样每况愈下,慢慢手脚也不灵便了,手工活也操作不起来了,眼力也越来越差了。我也因到外地求学而显见大伯了,但是每每想起大伯的浑厚嗓音,眼前就自然浮现东厢房人头攒动的书场场景,仿佛自己还小人样在书场人隙间钻来钻去。
“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头戴一顶熟铜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的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上穿一双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根银头花枪。坐下一匹枣红马,仰头咆嘶。真个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似乎就这样丰富着我们的想象,在东厢房这一方书场里,马革裹尸、驰骋疆场,征南战北,报效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