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凤的家在村子中间。青砖瓦房,堂屋右侧前面带了一个耳房,办成小卖部,门楣上写着四个红漆字“春风商店”。我盯着那字,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春凤,春凤抚着辫梢绞起来。果然是她写的,字娟秀俏皮,如山涧的泉,透着灵气。
我的心跳了几下,明显朝着春凤。
一对夫妇听到院子的热闹,匆匆赶出来。男主人脚刚跨过门槛,笑容一下子跌落得没有影踪。女主人从他肩后探出头来,一个劲地招呼,“后生伢,快进来,快进来。”
春凤停好车子,叫了一声“爸,妈。”雀儿一样跃过去,将双手分别搭在俩人肩上,咬了一会耳朵。男主人的笑又一层一层地堆上去,搓了搓手,让我们快进屋。
三人咚咚咚地进屋。驼子像个当家的人,背负双手环视了一下屋内,一屁股坐下去,习惯性地将腿跷起来。我捅了他一下,他嘴一咧,立即放了下去。幼又一次享受到特殊待遇,用毛巾仔细擦了一下脸。春凤的父亲又是倒茶,又是散烟。我不抽烟,接了一杯茶,顺手翻起书来。
其间,有几个婶婶进来,拿目光将我们三人上上下下小心观瞧,甚至还转起了圈,像牛贩子估摸着牛能卖什么价钱。之后,互相窃窃私语,又到春凤父母身边,对我们暗暗指点。春凤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也有些小孩倚在门口,大瞪着眼,好像我们身上长了角或生了翅,与旁人不一样。
春凤的父母问我们是不是堰头垸的,驼子呼出一口烟,立即大声,“嗯,堰头大垸的。”脸上颇有傲色。
她母亲脸色阴了阴,那几个婶婶不再言语,门口的小孩像受惊的麻雀,一下散了。她父亲拿起根软竹条“嗬嗬”地追着鸡,“发瘟死的,还不出去放,可别害人。”
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个堰头垸,都知道堰头垸的伢不好惹,人多势众,一茬一茬,寻衅滋事,为非作歹。
堰头垸的名声臭,可怜我这等好青年,出污泥而自高洁,在哪儿也还是不受待见啊。
驼子弹了弹烟灰,向我俩使了眼色,立起身来要走。两位老人连连说留下来吃了午饭再回,一边留却一边向门口走,并埋怨春凤不知死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去弄些菜。
其实我们心知肚明,留吃饭只是一种农村人的客套话。
我们走出门外,他们再不阻拦,就连门口的一只狗也腾地一下跑远,不再回头张望。
没看到春凤,大家不免失落,将脚步踩得细碎而缓慢。快到马路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驼子,浪子,幼,等一下。”咦,春凤的声音。我们像约了一下,一齐转身。
春凤倒不好意思了,脸上的酒窝红到了底。“哎,也不知你们的真名,这样胡乱叫着,不介意吧。”“不介意,这样好听,以后一直叫我驼子哈,堰头垸的驼子。”这一次,驼子又抢了先。
“非要扯扯拉拉吗?走,转回去,去我家吃午饭,我来烧。我刚去一下菜园,回来你们就不见了。问爸妈,他们说你们死活要走。年轻人,怕什么,堰头垸的男伢子,不至于这样吧。”
幼看了一下我,征询着,“要不,我们玩一会,吃了饭再走,下午还不是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驼子踹了幼一脚,“你真是大嘴吃四方。堰头人都凶得很,人家怕呢,你没看到,狗都嫌弃你。”
春凤急了,拿眼瞧我,那眼好媚,差点将我陷进去。我及时调整呼吸,盯着那俩酒窝说:“算了,不吃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以后有机会,再来吃,可要多备些菜哈。”
“对,对,以后再来吃,多走动,别忘了我们哈。记着,我是驼子,看见没,我可不驼,帅着呢。他是浪子,也不浪哈,高中生,爱看书,弄弄笔杆子。他呢,可别看他蔫,牛大的劲,叫幼,占老末。”
春凤还想再留,一个小孩跑过来,说他爸爸叫她赶快回去,家里有事。春凤低声说:“今天多亏了你们,出了一身汗,饭都没吃,谢谢啊。后会有期,那我回去了。”
春凤朝家走了十来米,忽而停下来喊,“你们等一会哈,两三分钟,一定。”
“好咧,我一定等。”驼子手卷起喇叭大声答道,“等一生。”自然,后面的话只有我们三人听得到。
还真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春凤气喘吁吁向我们跑来。说实话,大热的天,衣服穿得少,春凤的身子一跳一跳的,看得人耳根发热,但不看,又觉得太对不住自己。驼子跟幼的眼睛像被强力胶粘在春凤身上,脚尖不自觉地打起了节拍。
到我们面前,春凤低头朝胸前看了一眼,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她从方便袋里拿出三瓶水,我们一人一瓶,又从里面摸出那本书,递给我,“你先看着,看完了啥时上街再还给我,记着,还时,可要搭上你的书。”
驼子一把抢过书,乱翻着,“啥东西,这么好看,里面不会夹什么吧。”说完,还拿着书抖几抖。
幼摸了摸头,“哎,只可惜那时不用心,识不了几个字,原来看书有这么大的用处。浪子,下午哪儿也不去,到我家,教我识字,晚上在我家吃饭。”
“我呢?”驼子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尖。
“你呀,让字将你埋住,你也识不了,哪儿凉快滚哪儿去。”
我从驼子手上夺过书,贴在胸前,一股清香渗进肉里。
别过了春凤,我们各自回家里。那两个伙计,出了大力气,整个下午又会睡得像猪一般死,晚上再又在各处游荡。
我吃了饭,哪儿也不去,拿出书认真看起来。说是认真,可怎么认真得起来,字字句句里,都有春凤的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酒窝总在页面晃动。
十六七岁的年纪,我居然藏了这么多的心思。
此后几天,我一直呆在家里。母亲欣喜异常,逢人就夸我懂事,知道用功了。那俩伙计邀了我两次,我翻脸无情地拒绝了。他们在我母亲面前也没好印象,母亲怕他们将我带坏,心玩野了。之后,他们留下一句,见了腥的猫,吃了屎的狗,玩得没朋友,便如两条鱼滑进深海里,再无影踪。
我一个人呆着,无人打扰,看书的速度快多了,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想早点去还书,早点见到春凤。
当然,看得快,我可不敢马虎,我怕还书时,万一春凤问起什么情节,我若答不上来,那可丢大了。
好不容易熬过四天,书总算看完了,且深有印象,我对自己的记忆相当满意。我精心挑了两本散文集,准备送给春凤看,这样正好可以名正言顺长期勾搭下去。
吃了饭,我想邀那俩伙计,转念一想,算了。那俩家伙,胸里的墨水能翻起几个泡泡,去了只怕坏了我的长期计划。男儿当自强,有什么事一人敢当,何况这种事,更要当得理直气壮,容不得他人染指。
对不住了,兄弟,请原谅我的自私。吃吃喝喝可以随便你们,这事咱就不能随便了,井水千万别犯着河水。你们应该也不会介意,你们玩的花样比我多着呢,我还要大步向你们学习。哦,对了,你俩这时还不知窜哪儿去了呢,要找,我也一时半会找不到啊。
到春凤家时,我又奔出一头汗,其实离我们村并不远。她父母见了,脸上没什么颜色,看不什么态度,似乎忘了他们欠我一餐饭。春凤倒是挺热情,赶紧搬凳子,倒茶,我示意不必,我来还书,就在院子站一会。
春凤一看我带来的书,高兴得跳起来,说她就喜欢看这样的散文,简直遇到了知音。我心中自然欢喜,看她的脸也大胆了些,她的脸实在太好看,当然还是属于偷看。
春凤又小声问我,这几天是不是一直在看书,怎么不见我?咦,这话问得奇怪,没见我很正常呀,难道看见了那俩货?
你们那么大的村,不可能没商店吧?奇怪,这几天,要么驼子上午来买包烟,要么幼下午来买瓶水,你来我往的,像急流中的鱼儿,总还不在一起来,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重色轻友,重色轻友,我将一大口口水暗暗咽进肚里,心中在冷笑。
哈哈,这俩小子,鬼心思不少呢,春心大动啊。为了一个女孩,还真要死不少脑细胞呀,当初读书怎么不用心呢。
我望着春凤,笑而不答。春凤摸了摸脸,恼怒地剜了我一眼。
也好,你还在读书,再就是高二了,很关键,别乱想什么,就在家看看书,做做作业。听他们说,你成绩不错,可要抓紧,别随着他们一起疯。
说这话时,春凤很认真,头微微低着,左手抠着右手的指甲,脚尖在地上来回蹭着。
我心下一颤,有了一丝感动。
今天可以在这儿吃饭吗,难得你给我送书来。别理会我爸妈,我跟他们说过几次,堰头垸大,人杂,有不良青年,但也有正派人啊,比如你们。
这话不假,但我不服,拿我与那俩小子相提并论,岂不羞煞我也。
但我还是佩服她的眼光,起码看出我是一个好人。
饭我不会吃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免得落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这一次,春凤没有书,但她说下次进货又会买,让我过几天来。
这话爱听,过几天来,呵呵。
破例地,她的父母对我好一番挽留,还双双将我送到院子外。院子外有老人和小孩,看见我如同看到他家亲戚,不停地指指点点,神情暧昧。
我自负而激动,一路吹着口哨狂奔。
我在这儿,他都来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