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你是来找那块石碑的!”雷疯子像是突然记起,唠叨道:“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块无字碑。”
“无字碑?那些字哪儿去了?”乔急道。
“无字之碑,要那些字干什么。”老农说完停而不语,定定地看着乔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直笑得乔大惑不解。
“这碑上可不能刻字。刻了字也是白忙活。”老农又道。
“为什么?”
“这块碑,本是道家移花接木的手段。风圣一在祭祖截龙的时候,运用‘封宅点金’的道术将天罚拘束在这块石碑里。每当遭劫打雷的时候,天雷只会轰在石碑上,绝不会伤到其它地方。不信你可以去看看那块石头,常年累月像被火烧着一样,一块青石变得和煤炭一般。”
“还有这样的事?”乔听到惊奇处,啧啧出声。
“风二爷回到风家宅子正是解放的时候。大家都忙着分田分地,没人顾及到他。等他回到风家大院那天,宅子的地方只剩了一块光秃秃的地皮,房子虽然还在,但没人打理,全被白蚁咬了洞,屋坪前茅草也已经长到半人高,梅姑娘自然是不见了。
“物是人非,人也伤心,你想像他那样打过仗的汉子,竟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声音像狼叫。干旱了多年的天灾,没见一滴雨水,凑巧就在那天下起倾盆大雨。老百姓见天下雨,就像从阴间里见到阳光,都跑到天底下淋雨,有的还跪在地上向着天空磕头,感谢老天爷饶了这方土地,满村子都欢天喜地,哪有人理会风正义。可没多久,只见天上落下一个斗大的滚地雷,银光闪闪,在村子上空飞了一圈,然后落在这土塬上。这滚地雷可不是好东西,不见火也不见有多热,但滚到哪就烧到哪,连石头都冒出青烟。没过一会,这雷在土塬之上滚过一圈,将满地的蒿草烧光之后,迎面朝着风风正义滚了过去。”
“啊!”乔惊呼出声,用手捧在胸口的地方。
雷疯子此时往烟袋里掏烟叶,乔看到他的双手轻轻地抖了几下,像是也被那雷给劈到了。
“雷在眼前,风正义丝毫不怕,只是用眼睛瞪着它,看着它朝自己滚来。只听他说,负了梅姑娘的情意,老天爷便化了这天雷烧我,我本该心甘情愿才是。但一日没找见梅姑娘,我就不该这样死了。说着便拿出一把匕首。匕首一掌来长,精钢打造,和滚地雷一个颜色。风正义手里持着这把匕首,竟然朝着雷团刺了过去。”
乔年纪还小,胆子也弱,听到此处,竟然腾地站起身子,满脸惊恐。
雷疯子抬头望着乔,脸上竟然露出既自豪又戏谑的神色,好像正为自己讲故事的本领感到高兴。
他朝乔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了下来。
“这雷仿佛活物,竟然在空地上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堪堪逃过这一刀。风正义见匕首没刺中,便向前一步又追了一刀。邻里见他这般找死,都以为他是疯了,那疯二爷的称呼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传了出来。风正义迫近那滚地雷,滚地雷迎着那把刀。刀尖刚刚触到雷球,只听一声惊天巨响,风正义站在一阵青烟之中。
“邻里像见了鬼一样往四处逃窜,心里想着他必死无疑。可等他们回过头来一看,见风正义站在原地好好的,手里还持着那把匕首,只是身上的衣服不见了踪影,赤条条的,面目熏黑,只留两只眼睛流着眼泪。”
“大概死了吧。”乔悲伤地说。
“小娃娃怎么想的?你不是见过他么,怎么会死?”老农用烟斗敲了一下地上的石头,噗嗤笑了起来,笑声比敲击的声音还响亮。
“啊。”乔想到此节,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呼自己真愚笨。
像风正义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如果他死了,仰龙峰顶就不会有那么多枫树,也不会有那株梅花,更不会有人从土匪手里救出自己的母亲了。
乔抬头望着仰龙峰顶的积雪,望着它正在远处的阳光里发着金光,就像皇帝头顶的皇冠。
等腊月来临,大雪初晴,也许,那株梅花就要开了,乔想着。
“见过那个场面的人,都不会忘记他满身的伤疤。一条条的,也有和碗口一样大小的,满身都是,想来是个死过千百回的人,难怪不怕这雷火。”雷疯子望着远方淡淡地说着,一丝钦佩的目光合着从地面蒸腾升起的热流渗进晌午的暖阳中。
“不过这伤疤,我倒是早就见过。”雷疯子自言自语道。只是乔未在意,没往心里去。
“打过仗的人,都要受伤,是不是?”乔说。
“说的不错,命大的人都这样。他好端端地站着,又送出一刀。那滚地雷像是斗不过他,被一刀刺得滚了出去,急匆匆地钻进那块石碑里去了。”
雷疯子正将烟斗里的烟灰抖掉,重新装上烟叶。手指上用足了力气,使劲将烟叶塞得紧了又紧。
“那是不是钻进了梅姑娘的坟里?”乔突然想起梅姑娘,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哪里来的坟呢?”雷疯子从怀里掏出火柴,正用火柴点烟。这火柴被风一吹,竟然灭了。他只好又抽出一根火柴,重重地擦了几下,“听那些人谣传。这是‘封宅点金’的手法,哪能埋死人呢。要是真埋了个死人,就投胎不得了。”
“那梅姑娘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不能说的。一定不能说的!”
老农一边重复着最后一句话,一边幽幽地望着远处,说得轻描淡写,深怕乔听出什么蹊跷似的。
“你是说,梅姑娘不见了?”
“是不见了。”
“那她去了哪里?”
“有的说是去战场找风二爷去了,有的说是被土匪掳走了,有的说是投了崖。他们说的,都和死了差不多。但是,你记着都是胡说就是了。”
雷疯子不再说梅姑娘的事,眨巴着眼睛,深深地吸着旱烟,烟雾浓烈,仿佛他的脑海里升腾的记忆。
听到此处,虽然心里悲伤,但乔的心里总是留着一丝希望,也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强烈的奢望,那就是希望梅姑娘没有死,希望风正义能找见她,希望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远处飘来一朵云,就像一艘行驶在天空中的船,它一直往北,载着乔的目光和愿望,一路往仰龙峰顶徐徐飞去。
“后来,风正义怎样了?”乔轻轻地问道,好像生怕惊扰了那朵云。
“风正义四处寻找梅姑娘,没日没夜,挨家挨户地跑,像疯了一样。等到一个月过后,几乎跑遍了仰龙山所有的地方。仰龙山得多大呀,等他回来的时候,瘦得跟麻绳一样,脸上没有一块肉,满头白发,疯疯癫癫的。我遇上他的时候正是冬夜,天上下着大雪,天寒地冻,他的哀嚎时常传出十里八乡。那夜,我正好经过这仰龙村地界,心里好奇,便循着这哭声找了去。只见他跪在雪地里,蓬头垢面,正对着天空说话。
“我便随手丢给他一壶清水,他端起来却不喝,把清水洒在那块石碑上。听他说:‘十年之期都挨住了,却错过了几年的时间,时光不能倒流,后悔都来不及了。都是因为这为国为民的事情,想来还是值不得。一年如一生呢,一生又短过一年,想这四年零八个月零九天过去,你又会在哪里等我?’说完这些,他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我以为他要自尽,正要上前阻拦,却见他刺啦啦地在石碑上刻字,直刻得那把刀刃断去半截。”
雷疯子讲到动情处,眼中竟然也有些湿润,只不过他用袖子挡着脸,没让乔看见。
“石碑上刻的可是‘梅花一萼似骄阳,红鸾树下燕儿双。十年犹在人间事,泪在风中尺素长’?”
“没有的事。那是一个该死的国民党军官写的,也只是写在一块白布上,没过一天就被风刮跑了。只怪那个该死的国民党。”老农轻轻跺了一下脚,将脚趾上的泥屑除了,然后收紧脖子,高声地念了起来,脸上挣得通红,字字铿锵地说,
“迢迢河汉,不穿南北;阳过青天,只取西东;苦海纵横,战地离殇。生死相隔,天地起誓:身为国死,心为尔亡,刀祭长空,血染流光。”
乔跟着念叨,但因为老农说话太快,他却没能记得住,只是隐隐能感觉到风正义心中的悲呛与凄苦。
“我见到他手中匕首,心里好奇,便问他是否出自军中。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心里起疑,便问他姓甚名谁。他见我施舍清水,便小声答了。”
雷疯子讲话一惊一乍的,说道关切处经常停顿。这让乔的眼睛咕噜噜随着他那双挠头的手不停地转。
“不是的,应该是这样。”雷疯子不停地挠头,还偷偷地望了一眼乔,等再过半晌,终于厘清思路,又说, “就在那时,突然从雪地里钻出一位骑着大马的军官。来人穿着黄绿军大衣,戴着一顶五星棉帽,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官。只见他骑马来到风正义身前,拱着手问风正义:‘这位可是风慕梅?’风正义既不看他也不答他,只是用手抚摸着石碑不说话。等得久了,我心里便想,他既来找风正义,就得认得才是。后来一想,料是这风正义那段时间不吃不喝,瘦得没了人样,量谁也认不准确。想到此处,我连忙在一旁说他就是风正义。那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不假了,只听军官说道,随后慌忙下马。”
雷疯子突然停了下来,脸上出现一副古怪的模样,用力搓着一颗泥石。
泥石淡黄色,和这土塬上的颜色一个模样,被他捏来捏去,在太阳下面看起来愈加金黄。
“后来怎样?”乔问。
“后来,他被这军官骗去,去那赤足峰上剿匪。然后就有了火烧风家大院的故事。”
“原来如此,土匪太凶狠了些,这军官也不是好人,都该一枪打死先!”乔嘟噜着嘴说,双手狠狠地拍在地上。
“该被打死?”雷疯子心中一颤,紧张地望着乔半边脸问道,
“该死!” 乔大声说,“诓害别人,不该死留着干什么?”
“你个娃儿,说个没完没了,像是那派出所里的拷问官。”雷疯子突然变得烦躁,从地上窜起,一手指着天,一手指着地,大声呵斥,又作出那日与雷对峙的姿态。
乔不知变故何起,顿觉害怕,往后退了几步。
“迢迢河汉,不穿南北;阳过青天,只取西东;苦海纵横,战地离殇。生死相隔,天地起誓:身为国死,心为尔亡,刀祭长空,血染流光。”他话音斗转上扬,仿佛谩骂,又将风正义刻字的内容对着天空呼喝起来。
乔还没记得清楚,等他再次说出,顿时记得全了。
等到若干年后想起,等到他也正经历生死磨难,这些话语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字句清晰。
雷疯子疯与不疯,说话真还是假,一时难辨起来。
雷疯子连声呼喝,口里竟然吐出白沫,时间一长,就仰躺在厚厚的烟叶堆里,用胳膊枕着头,两眼模糊地望着天上,念念叨叨,不知所云。
乔还想再问,雷疯子伸手指了指土塬北边的树林,不一会儿便闭眼睡了过去。
乔盯着老农手中的金龙烟嘴,再看他仰躺的姿态和力竭的模样,恍惚之间,突然觉得他就是故事里的一个要命的角色。
“他又疯了?”张青云偷偷走近,朝雷疯子瞟了一眼,小心说道,
“嘘!”乔朝张青云招手,领着他走向树林。
“你何必非要搞得那么清楚?还以为会被疯子狂打一顿。”一路走去,张青云狐疑,还有些提心吊胆。
“梅姑娘的故事,才是风正义一生光影的寄付,犹如一个人的魂和魄。”
张青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穿过一片荆棘,转入一道断墙的背后,石碑果然就立在树林中央的地方。
四周一块空地,百草不生,露着夯实坚硬的土地。
按道理只要有雨水浇灌,草地必然绵延至此。然而这里,确是如雷疯子口中说的一般,如同饱受了天罚,只容得下一片焦土。
石碑背面光洁平滑,仿如镜面,散发着圆润温暖的黑色光芒。正面却与之截然不同。
它留着一道道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凿痕。
想是有人或用刀,或用锤子,将石碑上的字凿了去,才使得石碑被毁了真面目。
乔感到可惜,便俯身蹲在黝黑的石碑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用力在碑上刻下一行字:“身为国死,心为尔亡,刀祭长空,血染流光。”
等刻上这些字,石碑上有一丝光晕流转,仿佛重回过去。
“风正义刻的字不见了,被人凿了去。”乔双手抚摸着石碑,颓唐处示意张青云也用手抚摸, “要是气力大,我便将它抬上仰龙峰顶!”
“那要引来雷火烧山。”
“雷火的事,那是一些人瞎编的。但那些故事,可能是真的。”
乔站起身来,朝着雷疯子的方向望去。
哪还有人影,连同那刀和锄头都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乔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树梢留不住飞云。
天空广阔,任那风云卷去。如同风正义用尽一生刻入石碑的话语,如石屑抖落,永远掉进了真假难辨的深渊。
秋风拂面,染着霜雪的寒意,这秋还未过,冬意已然着身。乔凝神望天,呆呆地站着。
恰好此时一只白兔从菜地里一闪而过,窜进了土塬后的树林。
张青云好奇心起,拔腿追了过去。
乔心里有一息的犹豫,等这一息过后,也跟着张青云消失在茂密的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