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说说我的家庭吧。
我的爷爷:
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私塾先生,后来在我们乡里的一个学校里当老师直到退休。从我能记事开始,爷爷给我的印象就是传统,严肃,正直。爷爷最拿手的是做红白喜事的主持,我们那里叫“执事”。那时候村里结婚(红事)或者死人(白事)都要大办三天,各有一套流传下来的固定的仪式和套路,要准备什么东西,什么角色要做什么,什么时候举行什么活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全都是规定好的,而爷爷对这一套程式非常熟悉。
书上说孔子对周礼非常喜欢,经常和弟子一起演练。我觉得爷爷熟悉的那套程式应该就是周礼,只是经过不知道多少代的传承和演变,应该和当初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那些仪式已经没有人在用,估计已经濒临失传,挺可惜的。
爷爷写的一手好字,钢笔字和毛笔字都写得特别漂亮。我爸曾说我们家这几代人里字写得最好的就是爷爷。那时候村里办红白喜事都要写很多对联,爷爷字写得好,对那些对联的内容也都烂熟于胸,因此在村里很受欢迎,大多数的红白喜事都是请他去主持。过年时家里的对联也是爷爷亲自写。爷爷算得上是当时村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之一。
爷爷每次主持仪式回来,必会给我带一个热馒头,里面夹着一块肥瘦相间的大肉或者狮子头。所以那时一旦有人请爷爷出去,我就知道又会有好吃的了。到后来我的嘴越来越刁,只会把较瘦的那部分肉吃掉,馒头也只吃沾着肉汁的那薄薄的一层,其它部分都扔掉或者喂猫喂狗了。现在想起来,爷爷真是够疼我爱我,才能每次不管多忙多累,哪怕喝醉了酒,都不忘给孙子带好吃的,这一点连我爸妈也做不到。
爷爷奶奶一共五女二子,我爸爸是长子,而我是长子长孙,因此小时候爷爷最喜欢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在爷爷眼里的地位比我们这一代其他孙辈加起来还重要的多。别人给爷爷送的好吃的,好喝的,比如点心,水果,橘子汁之类的,他总是第一个把我叫到跟前和他一起吃,别的孙子孙女只能偶尔尝到一次的美味,在我却是司空见惯了。可以说小时候我所接受的疼爱,百分之七八十来自于爷爷,爸爸妈妈对我的关心相比起来要少得多。
爸爸妈妈那时候很忙,事情很多,没那么多时间管我,爷爷正好弥补了他们对我关心的缺失,让我的童年没有任何遗憾,甚至比大多数孩子都幸福。后来和老婆说起各自小时候的事情,对比老婆的遭遇,我更加觉得爷爷对我的成长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实在是太重要了,可以说我性格里几乎所有好的方面都是在爷爷的疼爱中打下基础的。
那时候家里是爸爸当家,讲话说一不二,我们只有听的份。但是爸爸对爷爷奶奶非常孝顺,只要爷爷说的话爸爸一般都会听。记得有一次晚上看电视,四频道播放的是陈真,之前已经放过一次,但是我喜欢看功夫片,就想再看一遍。当时八频道刚好播放新片铁道游击队,爸爸喜欢看新片,我们俩就有了冲突。结果爸爸根本不理会我的要求,直接把电视调到八频道,我敢怒不敢言,愤而出门要去别家看。
我刚走到门口爷爷回来了,当时天都黑了,他看我哭着出门连忙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原因之后,爷爷拉着我回到房间,硬是让爸爸改放陈真。我觉得自己胜利了,收起眼泪高兴地看起来。
旁边爸爸眼里的怒火一直射在我身上,烤得我很不自在。不能看他自己喜欢的节目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的权威竟然被我一个小孩子成功挑战,而他却没有办法。为了自己喜欢的节目,我坚持着没有屈服。那是我唯一一次利用爷爷反抗爸爸,后来就再也不敢了。
虽然很疼我,但是爷爷对我的教育抓得特别紧。从幼儿园开始,到爷爷生病之前,我的学习基本都是他在管。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从四岁开始爷爷就教我背诗,前后加起来估计唐诗三百首背不全也差不多了。
爷爷还给我讲过很多古人发奋读书的故事,现在我还记得有车胤凿壁偷光,苏秦悬梁刺股和马前泼水。和很多小孩子一样,爷爷经常让我在亲戚面前背诗和讲故事,亲戚们赞叹之余也都会夸爷爷教育的好,夸我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
还记得爷爷那时最喜欢问我:以后要上哪个大学?我会按照惯例高声回答:清华大学。爷爷也总是报以一阵欣慰的大笑。惭愧的是最终我没能兑现给爷爷的承诺。
爷爷还监督我写日记。经常是我一放学回家,还没顾得上玩,爷爷就叫我摊开日记本,坐在我面前,一句一句的给我念诗,解释意思,并且让我记下来。那时候我觉得挺烦的,还暗地里诅咒过爷爷,现在想起来觉得好惭愧。我后来的语文学习从来没用过多少时间和心思,但是成绩总是名列前茅,都要感谢爷爷从小给我打下了非常坚实的文学基础。
记得有一次我没和爷爷说,偷着和几个小朋友到河里去玩。在过河边稻田的田埂的时候,我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进了稻田里,衣服裤子沾满了湿泥。当时我吓傻了,不知道回去该怎么交代。
当我还在河边冲洗衣服的时候,就听到头顶的大桥上爷爷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吓得不敢答应,还是旁边的小朋友答应了几声。爷爷赶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似乎是为打我准备的,心里更害怕了。
没想到爷爷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让我跟他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在前面走,爷爷提着木棍在后面跟着,一句话也不说,当时的情形给我的印象是自己像个国民党俘虏,解放军爷爷拿着枪在后面押着我。期间我无数次担心棍子会落在我身上,可是直到回家,爷爷也没打我一下。
到家后爷爷扔掉棍子,给我换好衣服,拿出早就做好的饭给我吃,然后就自己躺在炕上看书,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过了好几年,直到我已经上初中了,住我家对门的小叔偶然和我聊起这件事,说听到我爷爷对小叔妈妈说,那天如果我在河里出事了,他可怎么给我爸我妈交代呀,不如自己也跳河死了算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特别感动,那时候爷爷最担心的还是我的安全,毕竟以前我们村的那条河水量还是很大的,每年都有淹死小孩子的事情发生。想来当初他拿着棍子押着我回家时,除了心疼我不忍心打之外,知道我没事的庆幸已经远远盖过对我不听话的愤怒了吧。
我三年级的时候爷爷病倒了,之前爷爷给我的印象一直是精神矍铄,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声如洪钟。但是生病之后,爷爷真正变成了一个老人,也不出门到处闲逛了,整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大半天都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发呆,据他说是觉得走出去丢人。
随着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前后十年的时间,从只有一个手脚活动不便,到后来半身不能动弹,再到后面只能躺在床上,连下地都困难。我初中毕业时,因为六月初的时候中考就结束了,整整三个月的暑假我都是在家里照顾爷爷,按时喂他吃药,吃饭,很少出门。
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多渴望能趁着这难得的暑假走出家门,找好朋友一起到处玩到处逛。但是为了爷爷我只能呆在家里,因为他身边离不开人照顾,需要随叫随到。不过我没有怨言,我觉得比起爷爷对我的疼爱,我做的这点牺牲算不了什么。
我上高中时我们家搬到了学校,爸爸专门问学校多要了一间房子,一半我住,一半爷爷住。每天晚上爷爷要小便,我要起来帮他拿尿盆接尿,那段时间因为睡眠不足,我的精神总是不太好,白天上课时经常打瞌睡,但是我乐意照顾爷爷。我已经长大了,应该为父母分担一部分责任,况且要我照顾的人是最疼我爱我的爷爷,我义无反顾。
高一快结束时,有一天一大早起来爷爷的情况就不太好,折腾到天快黑时,眼看着不行了,爸爸赶紧联系车把爷爷拉回村里。妈妈跟着一起回去了,让我留在学校看家。第二天爸爸一早过来接我回村里,说爷爷走了。据说爷爷被安置到老家的炕上不一会就咽气了,他是坚持要死在自家的炕上。
办丧事那三天,我作为长孙要参加很多仪式,其中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送殡那天要打幡摔碗。按照流程,长孙首先要在灵前焚香磕头,然后从灵堂一路哭到灵车前面,再打着幡跪着一直哭到起灵。
出殡那天,上香叩拜完后,我走出灵堂,院子里黑压压的全都是人,只在中间留出一条仅容一个人走的小道。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我的哭声响起,但是我没有,我昂首挺胸,一脸平静地走过人群,没有掉一颗眼泪。人群耸动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投向我的目光中全是惊诧。
当时我心里充满了自豪,面对着所有人,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做了一个孙子能够做到的一切,你对得起爷爷对你的疼爱,你没有任何遗憾,也不需要愧疚。眼前的任何人,你们哪个敢说你在孝顺老人方面做得比我更好吗?所以我为什么要哭?只有心里有愧的人才应该哭。
我觉得那天我的表现是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