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无声,巴洛克风格的路灯洒下有气无力的光斑,法国泡桐的叶片随着凌晨的晚风摇着,将那暗黄的光分割在平整的人行道上,幽黑的阴影上盘旋着一群不知疲倦的蚊蝇,按着顺时针的方向绕着圈。一只失眠的黑蝴蝶被扰乱了神经,蓦地装在沉睡的蜘蛛的网上,地上细若游丝的阴影猛地晃了一下,那蝴蝶竟扑扇着黑亮的翅挣脱蛛网的束缚。
路边店铺的霓虹灯固执地开着,几间奢侈品店空白无力地将明亮的橱窗炫耀给空无一人的街道。一辆黑色的迈腾汽车蛮横地斜插在路边侧方停靠的两辆汽车之间,将前车的后保险硬生生装出一个凹陷,而迈腾车微微卷曲的前引擎盖正巧贴在那凹陷里。突兀而刺眼的明黄色双闪灯,刻意地闪动着,将一条街都拉入一个紧张的氛围之中。
那黄色灯光的一闪一灭之间,琪曼心理咨询工作室温馨的标牌,也带上了一种诡谲的虚伪。
后备箱是打开的,淡蓝色的灯光正好充斥了后备箱的空间,一名双手被反绑的警察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蜷缩在后备箱中。黑色的警帽歪着放在一角,而在那淡蓝色灯光下,警察脸上不断滴落的血液呈现出一种巧妙的黑色,一道一道蜿蜒曲折,但在鼻尖和人中处汇聚成足够大的一滴,方才滴落在箱底柔软的黑色棉垫上。腰间的枪袋的搭扣已经被解开,甚至由于情况紧急,那搭扣竟被拉扯地断了线。枪袋里放着一把没来得及上膛的配枪,枪袋中的备用子弹也由于颠簸散落在棉垫上。
街口突然亮起了刺眼的警灯,一辆警车缓缓驶到迈腾车边。
副驾驶坐着的警察有些奇怪地四下里看了看,警车也打起了双闪。两位警察轻轻打开车门,慢慢跨出车门,顺手从枪袋中拿出了配枪。确认了现场的情况之后,一位警察轻轻地喊了两声,“小孙,小孙你们在哪?”
周遭只有蛐蛐起伏的叫声。
只好拿出手机,拨通了张新河的电话,电话忙音的声音就像是和两辆汽车双闪灯做了一个巧妙的搭配。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张新河沙哑的声音,“怎么了?”
警察四下里观察一番,“张队,我们刚刚到现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啊......不是说小孙他们先从局里过来了吗?”
张新河那面顿了几秒,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的经过。另一位警察摸到迈腾的后备箱那里,看到尸体腰间的配枪,心中突然安定了几分——伸手从腰间拔出那把手枪,心中尚存的希望突然如同坠入冰窖一般——那是一把高仿的玩具枪。
这时,两位警察突然听到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咯噔的响声。
张新河方才和吕丘北确认了留守的孙警官的确先行去了现场的消息,正准备告诉两位警察时,突然听到那听筒里猛地传来三声刺耳的枪响......枪声很急促,之后便是手机猛地摔在地上的声音。张新河心中大呼不妙,大声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两位警官头顶喷出一串鲜血,随后便沉沉地倒在地上。暗红的血液很快沿着脑后的创口一圈又一圈地扩展着。周边的居民楼上亮了几盏灯,但是又急匆匆地熄了。街道上瞬间恢复了寂静,只是那烦躁的蛐蛐好似被枪声吓到一般哑了声。红蓝刺眼的警灯,迈腾车和警车不知疲倦的双闪,后备箱幽蓝的灯光,一具被反绑在后备箱中的尸体,两位牺牲不久的刑警......
一个男人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将手中没了子弹的手枪扔在地上,枪口上还冒着一丝青烟。黑色的西装在这样诡异的背景下显得更加庄重了些,那被灯光拉长了的明灭不定的影子显得更加修长。男人的左肩飘着丝缕的白烟,渗出的血液让那处裂开的西装显得更加幽黑几分。血顺着胳膊不断汇集在指尖上,男人不管不顾,任由那血滴落在柏油路上,在路面上绚丽地绽开一个小小的涟漪,摊成一片不规则的痕迹。
摔在地上的手机固执地传来沙哑而焦急的声音,屏幕碎了,就像是路灯上结成的蛛网一般。男人捡起手机,脸上划出一抹复杂的笑,将电话挂断了。
张新河木然地看了看被挂断的手机,喉结不安地蠕动了几下,将吕丘北拉到一边,“老吕,他们那面可能出事了。我得过去一下,这面就先交给你来负责。”不管吕丘北的疑问,急匆匆地招呼了在场外执勤的警员们检查好配枪,立刻驱车赶去琪曼工作室那里。
男人突然滑落两行眼泪,顺着脸颊,随着指尖滴落的血液,一滴一滴掉在地面上,也打湿了白挺的衬衣。从衣袋中拿出一部手机,男人打开了相册,其中仅仅只有几张图片。男人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很平常的生活照——在公园里开心地跑着笑着,吹出五彩斑斓的泡泡,细心地用笔为小石膏像填充着颜色,用心地捧着漫画书坐在夕阳下的长凳上煞有介事地读着,在小学门口被欺负委屈的样子......看着那些偷拍的照片,男人哽咽着,泪水不断地掉落。
地上的血迹积成一小滩,慢慢地向外蔓着。蚊蝇不知疲倦地绕着圈,路边的蛐蛐这才胆怯地继续鸣叫。
“爸爸......知道错了......”男人绝望地呢喃着,泪水将手机屏幕打湿了,那照片变得模糊不清。男人有写焦虑地不断用手指擦拭着屏幕,却将屏幕越擦越模糊。习惯地用左手擦了一下屏幕,却让那不清晰带了水汽的屏幕,增添了几道暗红的血色,正巧将相片中的小女孩遮住。“爸爸......真的错了,真的不应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你和妈妈,真的不应该做那畜生不如的勾当啊......你看,爸爸知道错了,爸爸为了保护那些和你一样的孩子,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像爸爸一样犯错,爸爸惩罚了那些和爸爸一样......不负责任的人啊......爸爸也是在惩罚着自己啊......爸爸真的在赎罪啊!我真的在赎罪啊,为什么就不肯见我啊,我真的还爱着你啊,真的,好爱好爱这个家。”
那双眼睛变得通红,那个扭曲的灵魂终于要摆脱所谓理性的掌控,眼前的东西在一种莫名的快感的冲击下变得模糊不清。那灯光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红蓝色刺眼的警灯......就像是一枚怀表,是的,一枚雕饰古朴而典雅的黄铜色怀表,那怀表的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而那开着门的警车中传来双闪灯咔咔的响动,那个摆在圆木桌正中间的节拍器以65的速率匀速偏执地摆动着......若有若无的蜡烛,在房间内提供者仅有的照明,除此之外,就只有视线所及之处那装在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主机上的红色小灯,一闪一闪,将封闭房间内的空气抽出去,又灌入新的空气。“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那个略带磁性的嗓音,“你不会害怕吗?你的孩子,你不爱她了吗?”身体感到一阵冰冷,“你知不知道......一个被父亲抛弃了的孩子......一个受不了压力终于自杀的母亲......”这声音说罢“自杀”二字,居然诡谲地笑了几声,“你,能体会到这种,抓不住希望的感觉吗?”手脚不自觉地颤抖着——
“不要,不要......”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那个阴冷的笑,那个修长白皙的手指,那个突然熄灭的蜡烛。一片寂静的漆黑,除了那空调机上的小红灯,在黑暗中闪着嘲讽的光,身体颤抖着,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被刀尖挑动着一般痛感地布满了绝望。“你能感受到吗?能感受到吗!”那个不容置疑的拷问,那拷问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还有皮鞋触在地上走动的声音,那人绕着皮椅慢条斯理地转着圈,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狰狞的笑声。
“你还爱她吗?”那笑声终于冷静了下来,“你难道不想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罪吗?”面前的墙上蓦然亮起一个荧光屏,幻灯片上连续不断地放着一个小女孩日常的照片,她笑着跳着,她吹着五彩斑斓的泡泡,她在为小石膏像画着颜色......脸颊上被泪水打湿,喉头像是梗住了,眼睛贪婪地看着那个刺眼的屏幕,一瞬间房间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就因为你的抛弃......这一切都没有了.......都没有了!”坚守着的心理防线终于被攻破了,无力地靠在柔软的皮椅中,嚎啕大哭。
“你难道不想挽回吗?”头顶咔的一声,一盏耀眼的射灯打出一道光柱,将那个一身西服,披着黑色毛呢大衣的人无比尊贵地凸现出来。那根修长的食指坚定地指着皮椅上男人的额头。“自己的错,必须得由自己承担......而那些固执而不愿意承担错误的人,就必须有人来逼迫他们承担。”
“你有两个选择......”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随意地丢在皮椅边,“要么,让那些和你一样的人承担错误;要么,自己承担自己的错误。”匕首的刃面是冷的,那种绝望感令他不自觉地将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那刀锋带给他的恐惧却让他再度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能够摆脱撒旦的方法,只有杀死撒旦。”那荧屏突然间又亮了起来,而在屏幕正中央的,正是李峰。
张新河此时正急匆匆地带着一队刑警沿着街道向琪曼心理咨询室跑着,警车刚刚开出宿舍区的大门,拐上一条通往街道的小路,便被一辆宽大的商务轿车挡住去路。张新河愤怒地看了一眼那辆轿车车头边立着的“全路段禁止停车”的标牌,警员提议叫车主出来挪车,张新河心中实在焦虑,便扔下警车,带着警员们跑步前进。
吕丘北此时心中烦躁不堪,案发处的楼梯口挤满了扛着录音录像设备的记者们,那一个个如同枪口一般的单反相机镜头固执地从警戒线外伸进来,闪光灯不间断得哗啦哗啦地响着。整个楼道都充满了混乱的杂音,警员们费力地推开记者们的相机,却抵不住他们为了追踪第一手消息的热情。那番化妆成同情模样的热切,如此拙略的妆容。甚至连娱乐记者也来凑热闹,原因居然是苏晓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所谓精致“网红”。
苏晓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张娜从房间内走出来,双手半举在胸前,乳胶手套上带着一片暗暗的红色。引得现场的记者们起了新的躁动,闪光灯笼罩着张娜。张娜心中一阵恶心,招呼了吕丘北一声,便侧身回了房间。吕丘北疾步走到门口,身后的躁动让他感到不舒服,反倒在这间布置得清新有致的房间内,在这间横卧着一具体表呈现轻微青蓝色尸体的房间内,他可以稍许隔绝了外面的烦闷,他可以真正静下心来以一个刑警的身份——真心实意地尊重每一个死者。
不论死者生前好坏,都值得司法者用法律去捍卫他们本应存续的尊严。
“张队呢?”张娜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的尸体。尸体已经慢慢开始了腐败,尸表逐渐形成了淡淡的青蓝色,脱水的表皮渐渐起了褶皱。尸体胸腔内被填充的香草和香薰被分装进两个证物袋中。那个吊在电扇上的绳结空落落地垂着。吕丘北内心压抑地环顾了房间。“我们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但是现场解剖没法做进一步的勘验。我们现在需要把尸体运回队里去。”张娜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一副带着血的乳胶手套整齐地放在勘查废品回收盒中。
张娜低头缓缓地说着:“你一定觉得,凶手是一个男人。”吕丘北点点头,看着张娜。张娜摇摇头,自言自语着:“还没有结论之前,都没有定数......对了,老吕,你还需不需要再研究一下这间宿舍。”吕丘北下意识地看了一圈,便要在场的警员们将现场遗留的证物打理干净。
只是那铺得平整的床边,床单上显露着一片褶皱。吕丘北皱了皱眉,走出门去。
街灯将两道人影拉长,在刺眼警灯里,两个人的表情被深深地藏进光芒之下的黑暗之中。年轻的男人修长的手上戴着一副做工精细的白色手套,手腕处还有几根银线雕琢出来的花饰,一身清冷的深蓝色大衣包裹着身体,而在他手中的,是一瓶拧开了盖的矿泉水——
“有没有感到......那种被释放出来的负罪感?”年轻男人笑着将矿泉水放到面前那位一脸冷汗的人手中。
年轻男人在将食指轻轻搭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街角突然刺来两道远光灯,年轻男人拍了拍身边男人的肩膀,“我想......她们会原谅你的。”一辆红色的别克轿车蓦地停下,年轻男人打开车门,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地上斑斑点点地血迹。
汽车扬长而去。
“我想......她们会原谅你的。”这句话久久徘徊在男人愧疚万分的心里,他那受了惊吓的灵魂仿佛终于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不至于在漫长的坠落之中因为焦虑而暴毙。这句话犹如神谕一般,拯救了他慌乱的内心。他此时此刻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而这句话也让他内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可以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歉疚。
这就是爱啊!他内心疯狂地吼叫着,喉头却无法发出声音,一阵实实在在的苦涩从胃里泛了上来,眼前的东西逐渐变得模糊,变得昏暗起来。心中却是明了如初,她们肯原谅自己对她们造成的伤害,她们依旧是自己的家人,她们......一定可以感受到这份爱吧......男人猛地跪倒在地,身体开始疯狂地痉挛着。
手中的矿泉水撒了一地,那空空的水瓶无力地在路面上滚动了几圈。
吕丘北带着一批警员费力地将围观的记者和学生们推搡到一边,给法医组腾出了一条足够将尸体运出去的路。宿舍区更加喧闹,手机不合时宜地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着,吕丘北只好腾出手来拿手机,一个围观的女生见机拿着一部硕大的ipad挤了过来,不巧被一时焦急的吕丘北用胳膊肘将平板碰了一下,那平板一下摔在地上,狠狠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吕丘北来不及去说什么,只听到张新河焦急万分的声音——“老吕,这面出事了!你们勘察完现场快点过来!”
吕丘北还没有反应过来情况,却被后背传来的一阵生疼给拉回现实的混乱情况。那个摔了平板的女生一脸不爽地大声质问着吕丘北,“你们警察办事情,都是随便就砸掉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东西的吗?”吕丘北看了一眼地上的平板,默不作声地捡起来,用袖子擦掉了落在上面的灰尘,将平板递给女生。却被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女生一把推开,“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吗?它要是摔坏了怎么办?”
旁边的警察看不下去,严厉地说:“你要是继续这样,可就是扰乱公务了!”
女生瞬间变了脸,大声叫喊着:“扰乱公务!难道一个公民要求你们道歉,就是扰乱公务吗?”
吕丘北心中一阵无名火,强压着吐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平板交给身边的警员,快步向法医组的警车跑去。
身后的闪光灯闪成一片,仿佛要将这沉默的黑夜生生地撕裂开来。载着被害者尸体的车还没有启动,围观者的焦点就已经变成了方才发生的这个无聊的插曲,而他们今夜的朋友圈和微博里终于可以看得到一点带着“生气”的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