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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
听着霍洛维兹,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气温已经逼近37℃,我在没有空调的小院儿里,只有一台冷风机呼呼吹着不那么冷的冷气。窗外阳光浓烈刺眼,因为看到水沟中探头的四脚蛇而惊慌失措,就这样一个心烦意乱的下午,我一点也不想写插花。
我逼迫自己要把自己平日学习中式传统插花的心得感受统统记录下来。可是没有用。逼迫能有什么用呢?那些美丽的感受和突如其来的念头,如花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落,无法保鲜,无法持久。转瞬即逝,我连抓住它们的机会都没有。顷刻便烟消云散,凋落枯萎,散落一地。然而,抓又能抓住什么呢?一种对「瞬间之美」的再创作?如果这是写作和记录的意义,那么某种程度上,它不是和插花艺术的功用极其相似吗?尽己之能,留住那些注定会眼睁睁看着它消逝的美。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词《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中有这样一句。老去的容颜,凋谢的生命,是人间最无力挽留的逝去。
在教科书的定义里,中式插花是一门空间与方位的艺术,它像雕塑、绘画一样,要注重三维空间的塑造,要有立体的观念和视角。然而我更觉得它是一门时间的艺术,因为花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天,不能留存,也无法定格。这样的短暂,使人愈发珍惜生,而怜悯死。
与花相对望,总是十分怅然,花期再长也就六七天的时间,她们仿佛知道自己命定的衰颓,努力把自己所携带的一切美统统尽力释放,这美是一种力量,来自宇宙的深处,推动着她从绽开,到凋萎。
如果你久久的、细致的凝视一朵花,你会看到脉络、水与生命的气息,气息和水份使它充满生机。
而对中式插花来说,插作技术看上去简单,实质非常之难,除了线条、色彩、造型手法等等一切外在技巧之外,最大的难点便在于要表现「气韵生动」。花的「气息」,花的「生机」,花的「韵味」以及花的「动态」。
从静止的形态,雕塑出动态之感。
插花,是表现生机的艺术。
日本电影《花战》,讲述池坊专好以花为武器对抗暴政的故事,便是在讲花的力量。充满生机的花,在插花人手中,经由艺术的淬炼,成为武器,直指人心。
而插花中所要表达出的「气」和「势」也是仰赖理性所不能把握的火候和分寸。
那些微妙的情绪表达都藏在花的表情和花材的运用之中,以及插作者对空间、角度、线条姿态的把握和处理中。花与叶的彼此交叠,不同维度相交织的丰富质感,一面模仿着造物的灵奇生动,一面呈现着人类与自然的关系。
中国古代惯于思索人在自然中的位置,这使得在插花艺术中也强调了对「自然实景」的抒情回应。「生命短暂易逝,珍惜当下,及时行乐,唯能如此。」文人们将手中花枝投入瓶中之时,投入的亦是:情感如花,生命如花,情感与生命也都如花般终将流逝的深切感受。
《离骚》中,屈原不断提及人与花的联系,一再强调「时光荏苒,韶华难驻」,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些悲叹人生短暂易逝的哀怨之情,成为一个抒情的传统,流淌在文学和文人士子的精神基因之中,进而在他们琴、棋、书、画、插花、点茶的玩乐自娱中也不禁流露。
「正因生命不可长存,所以更应该珍惜此刻」,所以才借易逝的花朵以其生机和衰败,来传达、暗示、种种时间生命的密意;所以插花不是作者直白的陈述,而是将自己隐藏在自然之物背后,轻声细语的言说。
只可意会,一朵叹息。
插花的确更像是时间的艺术,在不可逆的时间中,用清晰的乐音和节奏,展示着美的力度。听着霍洛维兹弹奏斯卡拉蒂钢琴奏鸣曲(SarlattiK380),写下的上述这些话。有人说这首奏鸣曲就是分裂在四处的太阳光,投射到人们眼里。真适合这个轻快炙热的午后。这个季节,正是北方的花季,满街的月季已经盛开。疯了一样绽放着自己有限的生命力。满街的姑娘也已经盛开,展露着春天盛大而不自知的,美的力量;这力量充满诱惑。蜂蝶因此受之吸引,而迷失。这是原始的生命力。古人们捕捉到了这力与美,用插花技法,将其供养,将其短暂留住,就像印象派画家们捕捉光线将其定格。因为在恒常久远的时空中,这美就是一瞬间,最是无法留住。
二〇一七年五月
(配图为15 年秋天,尝试用冰雕花器,展现了一组《最是人间留不住》主题的插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