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桑树颠
文|巴陇锋
(本文首发于《西安日报》2022年5月26日的西岳副刊)
咦,谁能想象小孩一不留神上树,成了“上树娃”;谁又能相信有小子自春到秋每个中午在桑树上度过,人叫他“桑树娃”!事情奇则奇矣,却非瞎说,我就是那个娃。
当“上树娃”须神勇,赢“桑树娃”雅号,则出于钟爱。跳一丈高崖不眨眼,走墙头如履平地,一人高小树只消一个猛子便跨上,两丈的电杆哧溜几下能到顶;摇摇欲坠的崖边高树细股上,我吓傻了全村人,自个却仍凌空逞能……这些事现在想来胆寒,小时候很平常。像我这样胆肥的“土匪”,能“专宠”了桑树,实因那桑葚。
那时家家有自留地和园子,我家园子在窑洞上的场后面,是菜园、果园、桑园,也是我们口福园、欢乐园。小时觉着大,现细想,约莫半个篮球场稍大点,呈直角梯形,西南面筑短墙,其余面因坍塌而临空。园里植树种菜栽花,一方韭菜、两畦葱蒜、炕大一片笋叶、三五种花而已;大树围小树,果树居多,有白、红、公桑树五棵。仲夏,我常犯险爬树,吃那带着温热的桑果,而后猛摇,赐人地下抢吃。
园子南二三十米是小学,父亲教书,我毕业八年后回村任教,和他同事。童年,每当春末夏初八点五十放早学,我们排起队,唱着“太阳当空照”或“我们要做共产主义好少年”,兴高采烈出门。校门南开,东路队伍右转绕校墙西南角而北,走百余米就回到我家园子前。只剩我和父亲几人,望着铃铛似的泡桐花和浅黄色桑枝上的燕喳啦,饥饿中我随父亲进园,驱赶嗛菜叨花的鸡们,顺便膜拜芍药花和菜的长势,并摘菜回家。
从桑树发芽长叶到开花结果抽枝,等得我心里蠕痒。终于等到小青虫般青硬的小桑葚羞答答探出头,我们欢呼雀跃,而其长大、由青绿变屁红再成软甜黑红的过程,更让人心里猫抓般急。这期间正养蚕。亏得有这事,否则多难捱!看着针尖般蚕卵孵出小蚕,我们兴冲冲摘桑叶去喂,一月多姑娘长大、变透亮,竟作茧自缚了。吃着蚕蛹,我们梦成真——
桑果熟了。
盛夏的陇东高原温酥酥的。中午散学,鲜花般迎风招展的桑葚朝我欢笑,我打起扑棱着翅膀、将高枝压得忽闪忽闪正贪吃的燕喳啦,强忍着回家。囫囵吞完饭,装着午睡、却溜进菜园。小伙伴们纷纷涌来,商量着行动方案:挨场畔的,是老碗粗两米高的年轻桑树,叶和果最大,果像黑玛瑙和蚕蛹般肥美诱人;对面最东边的树最大,枝干漏斗样斜戳着,将桑果顶到两三丈高空,要抡棍去打,或等熟落后挑着吃;东北凌岁爷家猪圈的,是园中极品白桑树,青果显不出,成熟后晶莹剔透、蜜汁沾手、异常甜美,树干仅一米,好下手;白桑旁有棵小桑树,树干胳膊粗,高,除我没人上去过,但桑葚串儿连,味很特别;南边椒树旁,站着桑园的丈夫——公桑树,正寂寞地张罗着夏虫的音乐会。
芫荽飘香,黄瓜蜿蜒,桑葚的诱惑则更大,我们直扑白桑树。桑中圣母早慷慨地将白果累累的枝丫抻我们脸上,大伙大快朵颐,吃完还不足兴,眼巴巴瞅着我。我一跃而上到第一个树杈,伸手紧抓右边第二个树杈,只两下就上到枝叶密不透风的树冠上。呀,我看到了美丽新世界!哇,我被晶亮的熟白珍果包围!想吃舍不得,犹犹豫豫还是开吃,馋得树下乱叫着吐槽求饶;吃好了,我才抱了树枝狂摇,众人欢呼、嗨吃……最好的桑葚在末梢,我清楚细枝不堪负荷,却还脑际嗡嗡着侥幸采摘。亏我魂福重,否则不会有现在。
时常带着挎包上树,摘了右边摘左边,今日这棵明日那棵,直摘到夏末,摘到桑葚熟落、化为肥土。分享小伙伴和邻居桑葚时,心比桑还甜。初秋,公桑树意外地结出零星的黑色小桑葚,很不起眼,可我们没得挑,吃个稀罕。虽说高处不站人,但公桑树沉稳、繁茂,像树屋,我经常借此栖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可惜,好时光很快过去。秋去冬来,秋去冬来,时光走老了我们的年岁,桑园也成了故园,毁弃在遥远的家乡。
进城后,几回回梦里回家,故园情深,桑树根是我永远的“根”。
(完)
2022年4月18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