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江南。
细细的雨帘轻轻打在青石板路上。悄无声息。却只见石板一寸寸地被洇成了深色。落雨无声,“沾衣欲湿杏花雨”,这一座小小的镇子静谧无言。
“阿轩哥哥,阿轩哥哥……“
我穿着漂亮的小红裙子和妈妈新买给我的小皮鞋,一路边叫着边踏过石板路上浅浅的水坑,向镇子的最西边跑去。一口气跑到看到了那棵合欢树才停下,种着合欢树的院子里是一座看起来有些破败的小宅子,这就是阿轩哥哥的家了。
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房间里安静得似乎连我自己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我探头一瞧,叔叔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安姨在补衣服,而我要找的阿轩哥哥呢,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我立马轻手轻脚地搬了一把小凳子,悄悄坐在了阿轩哥哥旁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他看,心里想“阿轩哥哥好白啊,阿轩哥哥的睫毛怎么这么长,阿轩哥哥好好看哦。”早把自己是来干嘛的忘得一干二净。
安姨听见声音,只是略微掀了一下眼皮,我从余光里看到她似乎往我们这边扫了一眼,仿佛还轻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低下头继续补衣服了。从小安姨似乎就不太喜欢我,我每次来她家里,她都几乎不和我讲话,都是叔叔和我打招呼聊天。
你如果问我平时最常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看着阿轩哥哥发呆”。其实小小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歧义,不过我觉得这两层意思都对啊,看着阿轩哥哥的时候我就会发呆,阿轩哥哥发呆的样子也好好看啊。
镇子上这么多小孩子,我却只想和阿轩哥哥待在一起。别看他平时话不多,但如果有镇子上别的小男孩欺负我,阿轩哥哥一定会保护我的,因为他比我们高几个年级,镇子里那些坏孩子都还是很怕他。
我家在镇子的最东边,阿轩哥哥家在镇子的最西边,几乎离得最远,可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赖在阿轩哥哥家里。
阿轩哥哥的爸爸和镇子里的其他大人都不大一样,我偶尔有从镇子上其他的大人那里偷偷听过,好像叔叔原来不是镇上的人,而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因为家庭出现了变故不得不隐姓埋名到我们这个小镇子上来。他不会种田,不会编东西,也从不喝酒,却总喜欢捧着一本发黄老旧的书看个不停,或者在一个连封面都掉了的本子上不停地写着什么。
而最让我觉得叔叔厉害的地方是,他竟然有一把叫做“吉他”的东西。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外壳还可以清晰地看出木质的纹理,非常漂亮。叔叔有时会坐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弹吉他唱歌,他头顶是合欢树粉红如霞的绒花和蓝湛湛的天,和着轻轻哼唱的曲调,我和阿轩哥哥就蹲在他脚边,可以这样安静地度过一个下午。其实阿轩哥哥和叔叔长得非常像,我每次都感觉仿佛可以在时光的缝隙里看到二十年后的阿轩哥哥。
叔叔唱的歌里有一个词出现的频率好高,我听着听着就记得了。就悄悄地问阿轩哥哥“什么是‘喜欢’啊?”阿轩哥哥想了一下回答我“大概就是想要一直和某个人在一起或者永远拥有某个东西吧。”我马上就懂了。
原来,在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的年纪,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一个人。
阿轩哥哥的妈妈安姨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和镇子上其他的妈妈没有任何区别。她和阿轩的爸爸在一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别扭感,两个人常常一天从早到晚都不讲一句话,家里非常安静。但我不在乎,我的愿望就是可以每天看到阿轩哥哥,能看到他就够了。
阿轩这个名字是叔叔起的,但安姨嫌太拗口了,每次都只叫他“阿西”,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最喜欢的场景就是看着阿轩哥哥坐在阳光下,温暖的阳光柔和了少年硬朗的轮廓,眉目显得更加俊朗,清清爽爽的头发,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嘴角可能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那一双眼睛清澈得似两汪清泉。这场景在若干年后偶尔回想起来,还会让我的心不自觉地感受到当年的那份悸动。
不知道是不是受家庭的影响,阿轩哥哥平时很不喜欢讲话,我们在一起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每天就这样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就是上学时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永远记得,有一次我在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扭到了脚,虽然不严重却也不能走路回家了。放学时我抱着书包看着阿轩哥哥不知所措,阿轩哥哥一边安慰我“不用担心”一边跑远了。我很怕他丢下我走了,站在原地孤立无援好害怕。
过了不知多久,我看到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了,稳稳地停在我面前——“上车”。我当时就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他竟然要载着我回家。趁他没反悔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单脚跳上了自行车后座。我的心跳快到让我明白“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是什么感觉,分明感觉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十米开外都能听得到。
我虽然很想抓着阿轩哥哥但是并不敢,只是紧紧抓着车座的底部和后座的架子。但其实这样并不稳,我们在路上遇到一点颠簸,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故意的还是受到了一点惊吓,车座下面的手竟然抓住了阿轩哥哥衬衫的一角。我整个人都在颤抖,心里想“这个脚扭得真是太幸福了啊!”到家门口下来的时候,紧紧攥着的手里,汗已经汇成了一条小溪。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阿轩哥哥家找他一起上学。却见他家的小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悄悄议论着什么。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拼命想挤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大人们看到是我,都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我急得大喊“阿轩哥哥”,院子里的人们告诉我“你快去上学吧,阿轩今天不会去上学了”,我偏不信非要冲进去。
正纠缠时,爸妈来了,妈妈对我说“乖,快去上学,这里没你的事”。我着急地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说“阿轩爸爸他……走了。”
我没明白,接着问“走了?走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这时镇子上一个阿姨听到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回来?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呀,死了!”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怎么可能,我们昨天下午还在一起聊天,怎么会这样!妈妈此时不由分说拉着我去了学校,我这一天就犹如游魂一般,后来才勉强分辨出一点信息:阿轩哥哥怎么办?!他该有多伤心。
放学的时候我竟然在校门口见到了阿轩哥哥,一天没见他好像就瘦了一大圈,连平常总是干净平整的衬衫也皱巴巴的。
我急忙跑到他身边,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来。第一次我们的放学路上如此沉默,令人窒息一般的沉默。
快到我家门口的时候,阿轩哥哥突然开口了。
他说:“我要走了。”
我现在对“走了”这个词敏感至极,条件反射地大喊“不可以!”
可阿轩哥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反应过来,我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呢?
只能听到干涩到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问“去哪儿?”
“北京,我要去完成爸爸的梦想”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不敢问他还会不会回来。只是在慌乱中听到阿轩哥哥说“我晚上十二点的车,你要是想来就来送送我吧。”然后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
那一个晚上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晚上,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等爸妈都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之后,悄悄地下了床,拿起小书包就出了门。
我蹲在自己家院子的门口等着阿轩哥哥。那天的夜风很凉,我蜷缩着半抱着自己,脑子里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萦绕着我。
阿轩哥哥来了,我静静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以往我们两个都是并排走的,可今天我只想跟在他的后面。看那天晚上凄清的月光洒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看月光下他的影子离我只一步之遥,看他柔软的头发却翘起了倔强的弧度。他衬衣的衣角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几次伸出手都没有敢抓住。
阿轩哥哥还是那个他,可我分明感觉,他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去火车站的一路上,我好后悔没有一路撒下面包屑,否则他是不是就可以顺着面包屑回家了呢。
把阿轩哥哥送上火车,他只是深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心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把书包硬塞给他,里面有我一直攒下来的零食和压岁钱。最后直到火车开动,已经挤进人群的阿轩哥哥都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听着火车悲鸣着徐徐开走,那巨大的失去感和无力感狠狠地攫住了我,我在那一刻终于蹲在站台上痛哭失声,直到晨光熹微。
之后的几年里,日子依旧平淡地度过,地球不会离开谁就停止转动。可我的心早已经缺了一块,我从不敢想不敢碰。
我还是习惯性地往阿轩哥哥家里跑,和安姨作伴。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并不交流。安姨做家务,我读书、做作业,好像只有待在这座房子里,才能让我感到心安。有时什么也不做,看着院子里的合欢花就是一天,可合欢好像开得一年不如一年了。即使后来上了大学,寒暑假待在安姨家里的时间也比在家里多得多。
可安姨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常常咳嗽、觉得疲劳,做一会儿针线活就要休息很久。我每天劝她去医院瞧病,可她总是不理我。我心中那关于“走了”的讨厌预感又是愈演愈烈。
寒假里一个普通的日子,那天没有下雨,却也没有太阳,南方冬天特有的丝丝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从早上开始我就觉得特别心慌,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
我吃了早饭就急忙跑到安姨家里,却发现安姨半趴在床上咳个不住,床单上有一抹刺眼的红。又来了,那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与失去感,我跑到床边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安姨却好像拼尽了力气叫我打开衣柜最顶层的抽屉,拿出一个铁盒子给她。那铁盒子一看就已经经历了许多年月,却仿佛常常被人擦拭,老旧却很干净。
安姨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存折,她递给我“这是我这么多年的积蓄,料理完我的事,就拿着去北京吧,阿轩就拜托你了。”我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了身体漂浮在空中看着我们两个,就好像在看一场电影。
安姨又小心翼翼地从盒底拿出了一张照片,端详良久,又贴在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口中喃喃“我终于要来找你了啊。”
终于安姨也走了,我看到了那张她紧紧攥着的叔叔的照片,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下来。
这样一个长在小镇的女孩,对大城市来的阿轩爸爸倾慕已久,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即使两个人生活了十几年,她却不知道怎么走进他的心里,只好把感情隐藏起来。甚至连他给儿子起得名字都不敢叫一声,她爱得这样卑微,却从未透露过分毫。这也是她如此不喜欢我的原因,她定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谢谢安姨帮我做的决定,让我可以勇敢面对自己,料理完她的后事,我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在北京,我找到了一家餐馆做服务员,每天需要起早贪黑的干活,但有一点好处,我可以和大家一起挤在集体宿舍里,省下了一大笔的费用。
在维持生存的同时,我从没有忘记自己来到北京的初衷。每天从餐馆下班已经十点多了,但我还是坚持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寻找,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的。
大概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在街上游荡时,从一家小酒吧半开的门里听到了熟悉的旋律。那是小时候叔叔弹过的曲子啊!
真到了这一刻我竟不敢确认了,慢慢慢慢地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小小舞台上的男人。是的,他还是那么耀眼,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分辨,但却早已不是那个当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少年。迷乱的灯光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离得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分明可以感受到他生人勿近的气场。
如果说十年前的他是天空中的白云,山谷间的小溪,一道温暖的阳光,那现在的他就是布满星星的夜空,冷峻的高山,北方寒冬时节的雪野。同样耀眼迷人,却好像戴上了冷冰冰的面具,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只能仰望。只有那把熟悉的破吉他好像能给我一点安慰。
我就躲在角落里遥遥地一直一直看着他,想把这十年丢失的时光都补回来。
后来我惊喜地发现在阿轩哥哥驻唱的酒吧对面,有一家便利店在招夜班的店员,我想都没想就去报名了,虽然这样几乎没什么时间睡觉了,可却大大增加了我看到阿轩哥哥的机会。
渐渐地我发现有不少女孩子常常会特意跑来听阿轩哥哥唱歌。有些人身上的气质永不会消失,只会在岁月的打磨里愈加深沉。有一天我看到有些女孩子手里举着“我宣你”的牌子,我很奇怪,就问和我一起在便利店打工的姐姐
“为什么她们要举着这样的牌子,他的名字也不是这个‘宣’啊?”
姐姐一脸看白痴的神情看着我“‘宣’,就是‘喜欢’两个字的连读啊,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好像突然被利器击打了后脑勺,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想到阿轩哥哥的艺名叫“西轩”,想到安姨这辈子唯一叫过的一次“阿轩”,可她穷其一生都不懂得这意思啊。
我跌跌撞撞跑出门去,跑到对面的酒吧里,看到依然耀眼发光的阿轩哥哥,一丝丝绵延不绝的苦涩从心底里涌出来,渐渐弥漫到了四肢百骸,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虽然身处热闹的酒吧,可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
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转身就跑了出去。这巨大的北京城,已让我丢了太多东西,还好我还记得回家的路。
我必须回去了。我想念我的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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