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是三个里面最没有酒量的。
几杯红酒下肚,我头晕目眩,满脸滚烫,自持不住地尖笑。在我的渲染下,气氛高涨,大家东倒西歪的哈哈大笑。
秀琪突然说:“我给你们讲一件事情,你们给我保密。”
女人的好奇心是最强大的,马上我和方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秀琪,一叠声地说:“快说!”
秀琪甜笑着宣布,“我恋爱了。”
“经过呢?细节,我们要细节!”我们两儿恨不得把秀琪抓起来,让她把缘由一股脑儿倒出来。
学校圣诞有两周圣诞假期,秀琪想去蔚蓝海岸度个周末。她去火车站排队买票。法国火车站卖票是敞开式服务。一排售票点做成的隔断,卖票的和买票的都面对着面坐着谈。
秀琪坐在那里等着的时候,就看到窗口里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有个超美的希腊鼻子。
她发花痴,在不停地盯着他看,心里说,“上帝保佑,太帅了,让我轮到他。”可是还差几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往窗口摆了一个关闭的牌子。
秀琪满心失望,真是倒霉。生气之余,她开始看她新买的杂志。又等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下一个,她也不抬头,直到旁边有人碰了碰她提醒,原来,轮到她了。
她抬头找该去哪个窗口,赫然见到原来她的希腊鼻子的窗口又打开了,希腊鼻子端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冲着她微笑。
秀琪笑容如花地走过去,希腊鼻子彬彬有礼地说:“Bonjour,小姐你好,请问你要买去哪里的票?”
她有点呆呆地说:“去尼斯,往返的。”
他一本正经地问:“哪天去?”他侧过头在电脑上标记,秀琪就盯着他侧脸看,鼻子和嘴巴完美比例,再加上微微有点卷的金发,这哪里是人啊,明明就是希腊的青铜像。穿着SNCF的制服,也不能掩饰住脱衣有肉的身材。
秀琪就一直盯着他看,连他说话,她都没有听见。他只能提高了声音,再说一遍:“小姐,请问你准备哪天回来?”
秀琪在讲这话的时候,我和方立不怀好意地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因为我们都用脑恶补了一下当时秀琪垂涎三尺的场景。方立说:“秀琪姐姐,你没有掉价到流口水的程度吧?”
秀琪用筷子敲杯子,问:“安静,还想不想听后来?”
我们立刻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继续听。秀琪再花痴也是女生,实在是没有勇气跟他搭讪,买好了票,付好了钱,希腊鼻子把票递给她说:“Bonne voyage”。秀琪只能一步三回地说了再见。
不过秀琪觉得,希腊鼻子好像对她也有点感觉。因为每一次她回头的时候,都正好看到他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在对着她笑,她离开售票厅前,最后一次转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接待下一位顾客,但是穿过顾客的肩膀,四目相对,还是在笑。
“有点肉麻呢,秀琪姐姐。”我感叹到,“真的是……”美丽的爱情故事,总是让女人浮想联翩。
“最精彩的还没有来呢。别打断我。”秀琪说。
秀琪去了尼斯三天,傍晚的时候回到里昂,正冲着她车厢门口的月台上,站着拿了一只玫瑰花的希腊鼻子。
“哇……哇……哇!!”原来高潮在这里,在我和方立羡慕地尖叫中,“然后呢,然后呢……”我们都急切地问。
秀琪满眼含笑地端起了咖啡杯,抿了一口酒,面若桃花羞涩地说:“我们在一起了。后面的情节,是限制级,你们少儿不宜!”
爱情是化学反应。两种元素相遇,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发光发热,头晕目眩,分子破裂成原子,原子重新排列组合,生成了新的爱情。
只要元素还有,反应就会持续,直到有一天,盘干碗净,反应停止,一无所有,倒也干净。最怕是那种一个依然消耗尽了,另一个还剩很多,欲哭无泪,欲罢不能,骑虎难下,满纸伤心。
婚姻是物理反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成了气,又成了冰。撒上土,和成泥,捏成抱着鱼笑眯眯的泥娃娃,水总还是水,纵然百年流过,水终还是水,区别不过是剩多还是剩得少罢了。
我和方立唏嘘感叹,羡慕不已。这才叫做爱情,惺惺相惜!
羡慕之余,我突然想到了一问题,“秀琪,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秀琪不是自由的人。她应该要嫁给父母已经选好的人。来法国,就是和父母相互妥协的结果,一年之后,乖乖回韩国结婚。
有点韩剧的意思,唯一不同的是,在秀琪的故事里面,没有狗血的身世之谜。
方立说:“叛逃算了。父母终究是父母。等美美混血儿生出来,他们还会不承认吗?”
秀琪低下头,没有回应。
倒是方立又说:“芸芸人生,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
秀琪拿起酩悦香槟(Moet & Chanton)想把它打开,翻来覆去地转了几回,还是放弃了,递给了方立。
她说:“香槟开不开,找人想办法,等几分钟。香槟买不起,找人想办法,要等多久?这不是耐心与信心的问题。人生太短,我等不起。”
方立嘭的一声打开了香槟,开得有点爆裂,香槟沫子喷了一桌子。
“香槟其实是一个地名。是当地的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签订的一个协议。只要不是自己这个圈子范围里面长出来的葡萄,酿出来的气泡酒,不能称为香槟。法国别的地方都出产这个品种的葡萄,也都有酿类似的汽泡酒。其实,并不是每一种香槟都是最好的汽泡酒,根据年份,酒庄,工艺,有的起泡酒比香槟好多了。如果你肯花一点点时间去了解的话,不必花那么多的冤枉钱。”方立一本正经地普及常识说。
秀琪端着香槟,像喝可乐一样,大口大口地喝,边喝边摇头:“我不管那么多。我是物质女,我宁愿喝最烂的酩悦香槟,我也不喝没有身份的汽泡酒。”
方立把手里的香槟瓶子,嗵地摆在秀琪面前,“小姐,自己喝自己倒。香槟要品,要喝出态,你这喝法,不叫喝香槟。”
我本来其实已经醉了,云里雾里地听着她们在讨论香槟。话到这里,我不得不插话:“停停停,你们这是在讨论香槟吗?话说回来,有一种粉色香槟,你们喝过了吗?”
她两人一起歪着眼睛瞪我。我自知理亏,赶紧低头,只吃盘子里面的Bûche。脑子里闪过一条线,方立有点不对头?平常怎么没见她如此爱情至上?
我抬起头,盯着她看,“方立?”
她眼也不抬回:“干嘛?”
“方立,你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们讲讲的?”我意味深长,听到这话,秀琪马上亮了眼睛。
方立抬起头,看着我们两个,不肯罢休的气派,明显在犹豫。
“方立,已经过了凌晨了,耶稣都生出来了,夜深人静,坦白从宽。”
“好吧,”方立缴械,“我遇见了一个人。”
九。
房间里面静到可以听到香槟气泡浮上来的声音。
方立望着闪闪摇摇的烛光,出了好一会神儿,末了,她脸一红,眼波流动,慢慢地低下头,小声说到:“其实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和秀琪对望了一眼,什么样的人能让我们泼辣的方立欲说含羞,退回到十六岁的初恋?
在我们几乎等烦了的时候,方立幽幽地开口:“那个人应该住得不远。因为每天早上我出门上课,在有轨电车站等车。这是个小站,不太有人。电车站对面有一个咖啡店,他永远都坐在外面看当天的报纸喝咖啡。每天早上。”
“然后呢?”
“没有然后。”
“他叫什么,做什么,多大年纪?”
“不知道。”方立摇头,“对了,我们讲过一次话。有一次下雨,我滑了一下,手机掉地下了。
声音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来问我:‘ça va ?’(还好吗?),我点头,他就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低下头看他的报纸。”
“你是说,下雨的时候,他也会在咖啡店外面看报纸?”我抓到了蹊跷。
“咖啡店有一个遮雨棚,坐在那里,淋不到的。”
“这么冷的天,在下雨,还会天天坐在外面,看报纸,喝冷掉的咖啡?为什么不在咖啡店里面看报纸呢?”,我的福尔摩斯精神飞速运转,“除非,除非,他在等一定会出现的人。”
秀琪拍了我一下,“大半晚上的,不要说令人毛孔悚然的鬼话。他在等谁?”
“等方立呀。他应该已经注意到方立在注意他。”我完美地做出了我的结论。
方立摇头,“他没有注意到我。有一次我在几条街之外的超市撞到了他,付钱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我根本没有存在感。”
越说越沮丧,没了下文。
半天没有讲话的秀琪突然说:“立,你让我想到了一篇日本文章。”
“《遇上百分百女孩》。”我和秀琪同时说。
秀琪惊讶地问,“原来你也看过呢,村上是我最爱的作家。”
我摇头,“我看过,印象深刻,但是我不爱他。”
高中的时候,无意中读到了这篇文章,《遇上百分百女孩》。文章很短,两分钟就读完了。
心说,这算什么呢?再读一边,心说,真是亏了这个这么好的名字。不甘心地又读了一遍,意犹未尽地总结,这不是我喜欢的文章,太平淡。
在把书合上之前,发现作者的名字,我也很喜欢,“村上春树”,中文读起来,意境非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村上先生被我归进了标题党里面,看到他的文章,就会自动绕路。但是那一篇读了三遍还不以为然的文章,却是被刻在记忆里面,不曾被抹去。
这就是大师与菜鸟的区别。
我用了很多很多年,才明白了村上的悲伤。在他平淡,无关,甚至调侃的语调后面,那些无法回首,无法言语,无法名状的悲痛。
爱情本身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爱与不爱,一切随心。
爱情关系却是世界上最拈不清的事情,你扯我拽,没有头绪。
一时无话,我们三个无主的女人,各自喝着冰好了的白酒,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前路漫漫,谁与共勉?
突然我想到方立曾经信誓旦旦地大喊:“我不要找法国人。”鉴于留法的中国男生极少,所以到目前为止,方立的前男朋友都是亚裔。
“为什么不要找法国人?因为语言的关系吗?”秀琪奇怪。
“不是”,我尖声笑道,“方立是不能忍受法国男生的胸毛。半夜摸起来,睡意朦胧中会觉得自己在摸一只动物。”这是曾经方立的原话。
秀琪认真地说:“就是为了这个?可是法国男生也有没有胸毛的啊,怎么能够因为这桩小事,错过了整个森林?”
我已经笑喷,拍着秀琪说:“秀琪姐姐,总不能见到一个男人,先问你有没有胸毛吧?或者让人家解开衬衣扣子看看!不过,目前看来,方立也算回心转意了,森林总没有错过。”
方立木坐在那里,任我们挤兑她。
“对我来说,男人鼻子很重要。鼻子在脸中心部分,有一个好鼻子,整个脸的结构就差不了了。”
“万一他嘴歪怎么办?”方立终于放弃了思考,加入我们无聊无营养的话题。
“个子最重要,”我认真地说,“不过我不喜欢蓝眼睛。一双蓝眼睛看着你,冷到心里,而且我还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还是栗色的眼睛温情。”
几个月之后,还没有等到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开花,秀琪就匆匆地回了韩国,嫁给了一个扁鼻子的韩国男人。
几年之后,我遇到了蓝眼睛的林远山,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正常情况下也应该是最后一个不够一八零的男人。
都说男人的话靠不住,女人又岂能靠得住?讲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讲得太满,否则泼出去的话,时时都会反过来生生地打自己的脸。
我们一直在讲有营养的没有营养的话题,讲了一整夜。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讲的内容,大多都已经忘记了,那一夜的肆意妄为,却活在脑海里,栩栩如生。
这就是我一向信奉的人生准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能醉当醉,及时行乐。
法国的冬天天亮的很晚,早上六点多了,天还是暗的。秀琪姐姐起身收东西,她要去马德里过新年,中午的飞机,要先回家收拾行李。
我和方立一人一头,挤在方立的单人床上,开始甜睡。秀琪还没出门,我就已经睡着了,根本没有听到她走的声音。
睡得正香,电话大响,吓得我一个激灵地从床上蹦起了,抓起电话,是刚刚出门的秀琪。秀琪在电话里面,用她的韩国口音,鬼鬼祟祟小声嘟哝,说了两遍,我才明白,她在说,“方立的男人在那里。”
我摇醒方立说,“秀琪说那个人今天还是坐在那里。”
方立睡眼朦胧地说,“我就给你说过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只不过是天天都会在那里而已。”
“你说圣诞节,居然还会在那里。方立,难道他是无家可归的人吗?”
方立不高兴了,“他怎么会无家可归。每天穿得干净,胡子也刮得干净,安静地在看报纸而已。”
正说着,秀琪的电话又来,她已经上了有轨电车,赞叹无比地说:“方立,姐姐我给你看过了,这个男人好有型,不要错过。”
我好奇心大增,给方立说:“我们去看看吧。”
方立把被子蒙在头上,“要去你去。我没有洗澡化妆,我不去。”
听了听窗户外面的呼啸的冷风,我想了想也缩进被子里面,再次入梦。
(待续未完,敬请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