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喜欢渡口与渡船,因为,喜欢那种流动的感觉,那种天地辽远、波涛往复的感觉。
遥想往昔岁月,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白鹭沙鸥,天空盘旋,两岸重山峦影,印在江面,那影子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色。四五船帆,分剪江水。点点日光洒了半江银屑,水波浮荡。老船夫摇曳着一叶扁舟,头戴蓑帽,披斗笠,从茫茫烟波深处,撑着船蒿一路摇荡而来。如果没有过渡客人的话,他就一个人在江面上优哉游哉。江畔地形如一条巨龙蜿蜒,除了渡口、船坞,其余皆是杨柳、芳树。绿柳如烟,江鸟飞歌,南来北往之人,在渡口相送揖别,从此天各一方。
其实,渡口与渡船,离我并不遥远,童年时代我还经历过。我的家乡广西梧州,位于桂江、浔江和西江的汇合处,市区被三江分为东、西、南3片。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梧州东、西、南片仍隔江相望,交通不便,尤其南片更是长期靠渡船往来。浩浩荡荡的西江,是珠江流域内最大的水系。发源于云南省曲靖市乌蒙山余脉马雄山东麓,流经滇、黔、桂、粤4省(区),至广东三水与东江、北江交汇,合珠江三角洲诸河合称珠江。西江江面宽阔,变化在340~2600米之间,平均750米,烟波浩淼,大江横流,南北翘首,仰仗舟楫。当年在南片工作的人,如果家住在北岸,那么上下班都要乘船过江。我很多同学的父母家人都在南片工作,每天要搭船上下班。为了解决职工上下班的交通问题,有的工厂还购置了交通船,没有交通船的则要乘坐轮渡公司的渡船过江。遇到枯水期,渡船往往停泊不到码头,要在沙滩上搭起木桥方便船只停泊和上下码头。遇到洪水,江河湍急,风急浪大,江面宽阔,船只停泊困难,需要经常变换停泊位置,有时过渡的人要反复寻找,才能找到神出鬼没的乘搭交通船,然后坐渡船过江。春季,浓雾笼罩西江,能见度低,为安全起见,所有船只都停止航行,待到雾散后才能开船,有时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轮渡,是南北两岸人们生息相拥的纽带和桥梁,是梧州人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陪伴。直到1990年5月,西江大桥建成通车,才结束了梧州靠渡船来往西江两岸的历史,大桥使207、301国道衔接贯通,把梧州两岸连成一个整体,至此轮渡才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正式封航。
轮渡,由渡船和渡口设施组成。梧州的轮渡因为起到城区连接的作用,不仅渡人也渡车,来往车辆都要乘船才能过江(梧州人叫“过车排”),所以,实际上是公路渡口或者说汽车渡口,一般在渡船的两端或两侧要设置活动跳板,便于汽车上下。渡口设施包括临水岸壁、泊船码头,供车、人上下渡船的引道、引桥,支承引桥及供渡船碇泊的趸船等等,还建有候船室、停车场、管理站等建筑物。人车共渡,是有乘船规则的。车辆上船时乘客必须下车,等车辆全部上船后乘客才上船,到了对岸,则是乘客先上岸,等汽车上岸后,乘客再上车继续前行。
轮渡,一般每天都有两个早晚高峰。清晨,轮渡地段,到处都是人,街面、岸上、河坡、护桥、轮舱里,总是一片轰嗡嘻闹声。五行八作的各色人等,主要是上学的学生,上班的工人。这两股渡河主力军,加上各式各样为生存而忙碌奔波的人们,壅塞在一个短的时段里,其热闹景象可想而知。既然有人流,一些小贩们赶趟来了,他们提着用篮子、网兜、钵罐等装着各色水果蔬菜零食小吃之类,在人堆里前后左右钻来钻去地吆喝叫卖。但渡船一来,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便一哄而散,你拥我挤,争先登舱了。一艘艘渡轮缓缓从西江的北岸与南岸码头起航,旋螺桨翻起层层白浪,嘟嘟的马达声震荡着江水,在浩瀚西江上留下一条条长长的波纹。记得那时的渡轮都是烧柴油的,我再熟悉不过的渡口的气味,是性感的柴油味与河水的味道,这两种气味融在一起,河水湿湿的水腥味,与她朝夕相处的轮渡的柴油味,像熟络又配合默契的一对乐团搭档。那些年,在每一个年久月深的渡口,你都可以闻到这种混合的气味。在每一条柴油轮渡往来的江面,你都可以看到上空飘散一团柴油黑烟。
如今,现代畅通的大桥替代传统质朴的轮渡已几十年,我也离乡很多年了。曾经,故乡的渡口,船如梭,人如潮,岁岁月月,每日每时,霜晨月夕,酷暑严寒,轮渡风雨来去,南来北往,承载着两岸民众太多的故事。1990年西江大桥通车后,轮渡客运量骤然下降,各条轮渡航线已相继停航。很多渡口拆建另作他用,比如改作停车场,但还是那些老建筑,即使破败老旧了,还能模模糊糊看到候船室这些字样的痕迹。滔滔不绝的西江水依然滚滚东流去,废弃的渡口,长满青苔的石阶落向忧邃的暗水,再也不见当年渡口车水马龙的景象:风雨兼程的轮渡、人们登船的喧闹声以及欢跳的水浪花共同构成的那幅画,浸染在蜂蜜般金黄的落日余晖里……
天又黑了。告别
我和我身上的另一个人。
曾经活过的和正在诞生的。
夜空亮起了微弱的航标灯。
去哪里寻找一条船?
在这无人的世界的渡口。
——蓝蓝《世界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