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诗】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词语汇】
非命促:并非生命短促。
在鬼录,列入鬼的名册,指死去。
魂气,指人的精神意识。《左传·昭公七年》疏,“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散何之,散归何处。枯形,枯槁的尸体。寄空木,安放于棺木之中。
索,寻找。
千秋万岁,千年万年,形容岁月长久。
【意译】(1)人有出生必然有死亡,早死也算不得生命短促。昨晚还同是活着的人,今晨名字却已归入鬼的名录。魂气飘散已去何方?干枯的形体装进了空木。娇儿悲啼索要父亲,好朋友抚着我的身体哀哭。得与失已不再能够知道,是与非又如何能够察觉?千秋万岁之后,谁知道你是光荣还是耻辱。只恨在世上的时候,没有能把酒喝足!
(2)人命有生必有死,早终不算生命短。昨晚生存在世上,今晨命丧赴黄泉。游魂飘散在何处?枯稿尸身存木棺。娇儿找父伤心啼,好友痛哭灵枢前。死去不知得与失,哪还会有是非感?千秋万岁身后事。荣辱怎能记心间。只恨今生在世时,饮酒不足大遗憾。
【创作背景】
魏晋南北朝文学是典型的乱世文学。作家们既要适应战乱,又要适应改朝换代,一人前后属于两个朝代甚至三个朝代的情况很多见。敏感的作家们在战乱中最容易感受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运的难卜,祸福的无常,以及个人的无能为力,从而形成文学的悲剧性基调,以及作为悲剧性基调之补偿的放达,后者往往表现为及时行乐或沉迷声色。
这种悲剧性的基调又因文人的政治处境而带上了政治的色彩。许多文人莫名其妙地卷入政治斗争而遭到杀戮,如孔融、杨修、祢衡、丁仪、丁廙、嵇康、陆机、陆云、张华、潘岳、石崇、欧阳建、孙拯、嵇绍、牵秀、郭璞、谢混、谢灵运、范晔、袁淑、鲍照、吴迈远、袁粲、王融、谢朓等。还有一些死于西晋末年的战乱之中,如杜育、挚虞、枣嵩、王浚、刘琨、卢谌等。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创作很自然地形成一些共同的主题,这就是生死主题、游仙主题、隐逸主题。这些主题往往以药和酒为酵母引发开来,药和酒遂与这个时期的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生死主题主要是感慨人生的短促,死亡的不可避免,关于如何对待生、如何迎接死的思考。在汉乐府和《古诗十九首》中已有不少感叹生死的诗歌,《薤露》、《蒿里》之作,以及"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等诗句,可以说是这类主题的直接源头。魏晋以后生死主题越发普遍了,曹丕的《又与吴质书》很真切地表现了当时带有普遍性的想法:"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他因疾疫造成众多亲故死亡而深感悲痛,由此想到少壮当努力成就一番事业,又想秉烛夜游及时行乐。生与死是一个带有哲理意味的主题,如果结合人生的真实体验可以写得有血有肉,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拟挽歌辞》)"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江淹《恨赋》)如果陷入纯哲学的议论又会很枯燥,如东晋的玄言诗。对待人生的态度无非四种:一是提高生命的质量,及时勉励建功立业;二是增加生命的长度,服食求仙,这要借助药;三是增加生命的密度,及时行乐,这须借助酒。第四种态度,就是陶渊明所采取的不以生死为念的顺应自然的态度。从陶诗看来,他不再是一个自叹生命短促的渺小的生灵,他具有与"大化"合一的身份和超越生死的眼光,因此他的这类诗歌便有了新的面貌。
【主题】
其一是说死后收殓的情况。描述儿女朋友痛哭,诗人豁达地说死后便没有荣誉与羞辱,只觉得酒还未喝够便死了,有些遗憾。
【析评】这首诗写刚死入敛的情景,表现出旷达的人生态度。死之坦然,仅怨酒少。又,人死留名,安可不知荣耻?人非草木,勿为凡俗。诗人表现了他最后的灰谐和旷达。
前四句写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录。起句开宗明义,凝结哲理,意谓生死属于自然规律,故生命并无长短之分,人生或迟或速,一死而已。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对生死观的中心思想。昨夕为人,今晨做鬼,如此幽明巨变,竟能从容说出,真是通脱之至。
中四句写收敛。游魂飘散在何处?枯槁尸身存木棺。娇儿找父伤心啼,好友痛哭灵柩前。魂魄飘散,不复能知,而躯体入棺却即目可见。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而已。儿啼友哭,此状此情,指而可想。诗句真达到了“言理极尽,言哀极深”的程度。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
后六句,为死者自慨。死去不知得与失,哪还会有是非感?千秋万岁身后事,荣辱怎能记心间?只恨今生在世时,饮酒不足太遗憾。是非得失,平生荣辱,从此以后,一概不知,既无别恋,亦不含恨,惟饮酒常不足为终生之遗憾。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结句收转,启下承上,浅语深思,奇趣绝响,表现了他最后的灰谐和旷达。最后二句虽近诙谐,却见出渊明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怍,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纪实,未必用典。不过陶既以酒与身后得失荣辱相提并论,似仍有所本。盖西晋时张翰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与此诗命意正复相近似。
【名家点评】
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是非得失之在当身者,荣辱之在后世者,一死则俱不知。而耿耿独明,长留缺食之恨,生在世上,死在地下,总无别恋,自悲凄凉,自负清楚。
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卷十四:言理极尽,故言哀极深。末故以放语引令远,可知一息尚存,得失是非不泯泯也。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一起凝结,言死一耳,但早终非有短促之殊,旷惜妙义空古今。“魂气”八句叙足,结句收转,倒具奇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