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很大,风也不小,台风季如期而至。透过玻璃看见两个老人提着西瓜匆匆赶路,没有打伞,衣服湿了大半,弯着腰的身形很像我儿时的老邻居。
小时候西瓜似乎是农村仅有的消暑水果。到了秋分时刻,邻里大人们见面都不免吹嘘下,这个夏天一家人吃了几麻袋西瓜。说的越多,脸上的自豪感就越明显,以此来炫耀除了饭食之外的经济能力。
因家族复杂的关系,爸妈很早就离开家族搬到村口独立谋生。那个年纪,该学的农业技能都还没来及学会,种西瓜这种偏要技术的农活对他们来说更是难事。村里有的孩子夏天有西瓜吃,而我们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我家的屋子是土房,不远的邻居也是一座土房子,里面住着两个老人,爸妈叫她们三爹和三奶。因为不清楚辈分,我们孩子也跟着大人用这个代词称呼她们。三爹是老党员,深受组织教育熏陶,在精神上对一切牛鬼蛇神嗤之以鼻。我想鬼神所有人都该怕,说不怕的也顶多是在外人面前撑撑脸面,骨子里至少还是敬畏的。可三爹不同,他是真的不怕。
三十年前推行火葬改革,村头聚集的那几大片坟地一夜间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一些孤坟野冢没了后辈的认领,不少石制的墓碑被丢弃在不远处的水坑里。三爹叫上自己刚成年的儿子,提着扁担把它们悉数抬回家,用它们在屋前盖了一个猪圈。用墓碑盖猪圈,十里八村内绝无仅有。由此见得,三爹不怕鬼怪。
这个由墓碑堆砌的猪圈边上,就种着几株西瓜。
我性格内敛,一般别人特别珍惜的东西,我都不会走近看。可每当路过那片瓜地时,远远的望着,眼睛总忍不住偷瞄一下:瓜藤上开了几朵花,结了几个果,是不是比昨天又长大了一些,什么时候才会成熟呢。这些西瓜距离我们很近,近到唾手可得。它们又距离我们很远,这终究是别人的辛劳,永远不属于自己。
酷夏的室内很难呆得住人,全村仅有的两台黑白电视机成了稀罕之物,大人们吃完晚饭就带上蒲扇聚集在这两家门口的场地上。家主搬出电视,放在破旧的木头餐桌上,把两根长长的天线调整到合适的角度,全村的男女便兴高采烈的一起观看起来。我们是融入不了这个环境的,这样的场合,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经常会被大人呵斥驱赶,没有人会把孩子的自尊心当回事,久而久之,孩子们也不愿意去了。
大人懒得管我们,晚饭后到睡觉前的这段时间,孩子们是自由的。
我们拿着纸折的扇子,把床单两角拉到脖子前面打个结,剩下的甩在身后当成披风,爬上屋顶享受晚风,在绚烂的星河之下,想象自己成了一个江湖大侠,正驰马奔腾、惩恶扬善中。
身边的那些蚊子啊,被豪情侠义之气搞的手足无措四处乱飞,不知道该不该去惹面前这个披着战袍的家伙,他又是不是惹得起。白日的闷热随着聒噪的蝉鸣逐渐散去,身上的汗水也满满干涸成盐巴粒,摸起来似一颗一颗细碎的钻石,又像是自己落到了银河里,星星们慢慢地靠拢过来,落在了身体上。身体的水分被风带走,口渴的感觉就愈加强烈了。院子里咸咸的井水自然是解渴的,可已经喝过千百遍了,早就没了新鲜感。此刻要是能来上一瓣西瓜,童年生活就会一下子变得充盈。
西瓜渐渐长大了,有一个已经有篮球那么大。不知道是为了防晒,还是为了防我们这些熊孩子,三爹拿了些稻草,把它们都盖了起来。那些被西瓜顶起来的稻草堆,远远望去和干涸的泥土一个颜色,像是一个个小土坟,这些"小土坟"和它们身后的墓碑映在同一个眼眸里,自成一景。
西瓜既然被三爹"藏"了起来,想必已到了成熟的季节。
那天晚上大人们从村里看完电视回来,拉着我指着那些小土坟说,去摘一个瓜去,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我不去,一来我觉得这些东西不属于我们,我不应该去偷。刚刚成为身披战甲的大侠,又要沦落到去偷瓜,心理不免有些穷途末路、英雄气短的悲伤。二来是十分害怕瓜地身后的那座猪圈。那一块块墓碑上的字迹还很清晰,我们甚至能够看得出上面的名字。这些名字像一双双微闭着的眼睛,时刻洞察着世间的一切。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即使是大侠,做了恶,也终将得到恶报。
大人们看我不愿意去,就双手推着我向前。一边是骨子里的自尊,一边是大人不容拒绝而有力的命令,这两种情绪如同沙场上敌对的士兵阵营,在广阔的草原上静静对峙着。所有人都精神紧绷,仿佛任何一个士兵稍有松懈,不小心发出一丝声响,大战就会在瞬间开启。
我不记得那晚的西瓜甜不甜,甚至不记得那晚我有没有吃那个瓜。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爬上屋顶,呆呆的望着三爹家的瓜地。三爹出来了,他蹲下身子,把稻草用手缓缓拨开,盯着下面露出的泥土,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没有想象中的骂骂咧咧,甚至都没有发出一声抱怨,就背着手默默走开了。
如今三爹已经入土很多年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墓碑。三奶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好些年后也把名字刻在了那块石头上。她们的土房子不在了,屋顶的稻草覆盖在被雨水浸塌的土坯上,远远的望去跟小时候三爹"藏"西瓜的"小土坟"一个模样。
那个由众多墓碑堆砌的猪圈依旧坚强立地在那里,只是稍稍有些倾斜。我想那晚的西瓜一定是很甜的,至少它解了我童年的渴。
遗憾的是,扒开猪圈前凌乱的稻草,再也找不到儿时的那份甜。
还有欠她们多年的那句抱歉,只能留在晚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