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依稀(短篇小说/完)

晚上吃饭胡军说临市那个抢劫犯抓住了,不是杜小轩。

“小轩不是这样的孩子。”胡大妈说。

“也够呛,没杀人时就整天打仗。”

打仗的事儿胡军知道。杜小轩打仗是向阳院的孩子和海军大院的孩子为了争北海垃圾场处的一块儿空地,双方都想霸着那块地儿踢球。那会儿的小孩打仗,很像古代战争,双方约好了地点,到时候开打。海军大院的孩子条件好,吃特供,还能搞到军帽。小孩都喜欢戴军帽,里头垫上报纸,直不愣噔,像法国宪兵的帽子。一顶帽子会贿赂小孩站在海军大院一边儿。那晚上的械斗杜小轩他们这边只有十六个小孩,海军大院的孩子有二十九个之多。

“狭路相逢勇者胜!”杜小轩这边的孩子喊了一嗓子,双方就打起来了。棍子、石头。要不是后来死了个小孩,警察不会知道这种事儿。没人会报警,他们没这观念,这些小孩子都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他们不尔虞我诈,冲锋就冲锋,撤退就撤退。死了人,警察介入了。群殴,又都不到法定年龄,被判刑两个,管教三个。杜小轩是三个管教中的一个。

胡大妈吃了口饭坐一边儿整理她那些资料,那些需要腾房子的人没一个同意走的,除非給他们大房子,又不能离开市中心。

“我看在北海垃圾场西边盖了不少平房,是不是給这些人动迁的?”胡军说。

胡大妈吓一跳:“那地方不好吧?”

“还行,就是稍远点,生活没咱们这边方便。不过在海边,也挺好的。”

胡炳男说北海不好,过去有钱人都不在北海建房子,北海冬天冷。“容易得关节炎。叫咱咱不去。”

胡大妈不高兴了,说道:“这是落实政府的政策,你不去,你还是干部呢。”

胡军说:“这次和咱们家没关系吧?”

“咱家没有,别家好几户呢。工作不好做呢。”

第二天胡大妈去街道上打听,北海的房子果真是給动迁房盖的。胡大妈说:“徐主任,那边不是太好,都不愿意去怎么办?”

“好好做工作吧,优惠也有,面积上可以照顾下,人均得六平反。先做那些家里住不开的人家的工作,单个瓦解,竖个标杆,标杆一带头,就容易动摇了。”徐主任说。

胡大妈冒出个灵感来,说道:“主任,能不能找家这次不动迁的,家里又住不开,叫他们带头。我们院里有这么户人家。”

“不行不行,不属于范围内的,不能去住,这是原则。”

二小子的事儿叫赵家感激胡大妈,看见胡大妈来了,赶紧招呼。日子已经定了,阳历三月十三号结婚,那天是大吉日。

“到时候得请胡大妈給俩孩子证婚。”老赵说。

“行,这没问题。我有个事儿想告诉你们声。”胡大妈把北海房子的事儿说了。

“按说咱们家不是太符合标准,祠堂不是住房,不倒也说得过去,属于过后看情况在研究的事儿。不过要是你们愿意搬,可以做做工作,这也是次机会,可以把房子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原则上按一人六平方,很大了。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一人六平方?”老赵老婆吓一条,他们家一人平均不上两平方。老赵也动心了:“在什么地方?”

“北海垃圾场东边,没事儿你们去看看,要是愿意过去,抓紧告诉我。”胡大妈说。

老赵家真去看,还看好了,回来就跟胡大妈说了。老赵喜欢钓鱼,家门口就是海,那太方便了,往大海里撒泼尿的功夫都能钓条鱼吃。胡大妈高兴,叫他们填写了表格,说:“你们先操持孩子结婚的事儿,这事儿交给我。”

事儿一传开,大家都跑去看房子,看完了觉得不错,四户动迁的有三户同意了。

胡大妈兴奋。不干的也有,装卸工老宋不干,他和赵罗锅打了仗,赵罗锅在医院里住下就不走了,肋骨断了,谁也不好说什么。住院就得花钱,这些钱将来都得老宋家支付,老宋又生气又憋气,在房子上使上劲了。胡大妈找了他好几次,老宋都不松口。这天晚上吃饭,胡军说老宋打赵罗锅的事儿,所里要处理老宋。胡大妈说:“怎么处理?”

“恐怕要教养。赵罗锅的叔叔好像挺厉害的,领导觉得这种时候赵罗锅被打断肋骨,要不处理打人者,人家要追究起来,所里就失职了。”胡军说。

胡大妈急了,说:“老宋家里里外外都指望他一个人,他要給关了,一家子人怎么办呵?”

“这没办法,大家帮帮吧。”胡军说。

“不教养不行吗?”胡大妈说。

“我说的不算,我要说的算就好办了。关键老宋打了赵罗锅也不去看看人家。”胡军说。

“真是变了,赵罗锅一个坏分子,早先哪有这种事儿?”胡炳男说。

給这些人平反,政策上的事儿大家不好多说什么,感情上都接受不了。都觉得要主席还活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儿。吃过饭胡大妈去老宋家看看。胡军说:“别跟他说要教养他的事儿,别在叫他跑了。”

胡大妈点头出去了。

晚上挺凉的。老宋家吃过饭了。一家子人卷缩在八平米的房子里,一张床占去了屋子大部分的地方。老宋的工作不好,找对象困难,结婚晚。他五十了,孩子才上小学五年纪。胡大妈去时孩子趴在卧铺上学习。老宋的父母在床上半躺着。老宋老婆脑子天生反应慢,在床头上坐着。老宋习惯蹲在门口抽口烟。每个人都得找自己的舒适点,老宋饭后在门口蹲着抽支烟,不是一天的习惯了。

老宋看见胡大妈没来了,什么表情,猜她又是来劝搬家的。老宋性子拗,日子过得累,脾气也不好。

老宋站起来,叫胡大妈坐门口的凳子上,他拿了个小凳坐一边儿。看着这一家子人胡大妈都犯愁。胡大妈说:“老宋,不是我说你,你说这次条件这么好,一个人大概給六平方的面积,又在海边上,老人活动下都方便。”

老宋不听。老宋说:“我就是不搬,凭什么一个工人阶级要给他们房子?”

胡大妈路上想了怎么说,这会儿就说道:“老宋,我问你,要是你跟赵罗锅没这些事儿,大家处的不错,你也会这样不搬?”

“那是两回事儿。”

“老宋,你个性强,这个我知道。可不管怎么说你把赵罗锅的肋骨打断了。怎么也不合适。就算他是管制分子,可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候了。你打人就不对。”

“打也打了,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打呢,看着办吧。”老宋说。

人不讲理就惹人生气。胡大妈看见倚靠在床上的老宋的父母,心想拿他们说事儿,看你说什么,就说道:“老宋,别人咱们不说,就说宋大叔吧,老雇农,要是早先在地主家干活,叫地主打了,你生气不生气?”

老宋的父亲老,耳朵不好,经常听不见人家说话,平时没事儿也没人愿意撤着嗓子和他说话。胡大妈这话凑巧老宋听见了,老头说:“没有被地主打过,没打过我。”

胡大妈听笑了,老宋也笑了。笑过,老宋说:“胡主任,别的不说,就是他这个不出院不是明显要讹我?叫谁谁不生气?我还就不在乎了。不出院拉倒,吓唬谁?”

胡大妈不知道怎么说了。胡大妈说:“老宋,现在法治逐渐健全了,你不担心打伤人坐牢?”

“怎么,还想叫我坐牢?”老宋更火了。

胡大妈说:“我到不是这个意思,可咱们得有这个认识。”

“革命者谁没做过牢?我还想做做呢。”

“老宋,你这就不对了。咱们的监狱,你做给谁看?还成英雄豪杰了?我跟你说老宋,我年纪比你大,见的比你多。我希望你听我的,改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赵罗锅,你呢就搬到北海去住。我是为你好。”

胡大妈话里有话,老宋听出来了。胡大妈又说了句:“老宋,我跑来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你好。”

老宋送胡大妈出来,说道:“大姐,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你又不好和我说?”

胡大妈道:“挺聪明的人,办糊涂事儿。就算我今天答应你什么,行不行我都没数。你同不同意我说的,給赵罗锅道歉?你要同意我在做其他工作。”

“行吧,我听您的。”

回去和胡军说了下。胡军紧张这些事儿,赶紧说得:“这事儿我可管不了。”

胡大妈说:“知道,也没想找你办。我就是叫你知道声。”

儿子的情况,胡大妈知道,一个普通民警,权力有限,这些事儿不是他能解决的。

胡大妈把徐主任和这事儿绑起来了,第二天一到街道就和徐主任说了。老徐不知道这事儿,听糊涂了,说得:“打了个管制分子还用劳教?”

宣传手段什么时候都重要,胡大妈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这个赵罗锅的叔叔是台湾人,好像要回来看看,这不就复杂了。有人就想給那叔叔一个交待。”

老徐主任是打过仗的,当初在部队里官虽不大,可终归是军人。徐主任说:“人都叫咱们打台湾去了,哪儿那么多事儿?我找王局长,你等我信儿。”

分局王局长和徐主任是战友,战友就好办事儿。打了个电话,事儿就定下了。徐主任和胡大妈说:“教养的事儿算了,不过你叫那个打人的去医院看看,疏通下关系,面子上过得去嘛。”

这天下午胡大妈找了老宋。这会儿胡大妈就都说了:“本来要拘留你,我昨晚找你就为这个。又不敢和你直说,说了,你再跑了,还不得抓了我?一会儿咱们去看看,意思到了就好。”

“行,胡大姐,谢了。”

“咱们不需要说这些。你换上鞋,咱们这就去。”胡大妈说。

老宋家困难,胡大妈带了二百块钱。路上胡大妈说:“这钱你拿着,问问花了多少医药费,把这钱多也好,少也好給人家。”

“哎吆,这不合适胡大姐。”

“先拿着,等以后你有钱了再給我。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了。”

打听着病房了,胡大妈和老宋往病房走。胡大妈买了橘子,叫老宋拿着。医院里人不多,来来往往的还是有。正四下窥视着,有个人叫胡大妈。

“胡院长。”叫胡大妈“胡院长”是冲向阳院去的。胡大妈回头看谁叫她,一看是市委的小顾。小顾分管街道工作,到各向阳院检查,胡大妈就和小顾认识了。胡大妈说:“顾同志,你怎么来医院了?不舒服?”

小顾正准备找胡大妈,没想到碰上了,有点儿高兴,说道:“哪里呀,不是我。我还正要找你,那个赵景三是怎么回事儿?”赵景三?赵大妈懵懂了。老宋说:“就是赵罗锅。”

胡大妈恍然,说道:“他和邻居打架了,我这不过来看看。”

“邻居打架?怎么还打成这样,肋骨都断了。”

老宋就在边上,胡大妈怕小顾说话说冲了老宋不高兴,就说道:“事儿都解决了。你不是来看老赵的吧?”

小顾真是来看赵罗锅的。赵罗锅的叔叔现在是美国国籍,这两天随一个民间访华团到中国,备忘路里有来看侄子的计划。人家大老远的来,侄子却给打进医院了,到时候好说不好听。小顾一说,胡大妈觉得也是不好,可已经这样了。胡大妈说:“这事儿特殊,我给做做工作,回头我向你汇报一下。”

小顾怎么也是市里的领导,高瞻远瞩,眼下在工商联分管侨联工作。小顾说:“重点是不要叫老赵说咱们不好的话,那样影响不好。”

胡大妈压力顿时大了。打仗不打仗不说,赵罗锅以前是管制分子,叫这些人給新社会歌功颂德,胡大妈可没把握。胡大妈把小顾拉到一边,把这担心说了。小顾说:“这我知道。尽量做工作吧。对立了这么些年,叫他们说好也不容易。”

“谁说不是。”

“政策是政策胡大妈,咱们多理解吧。”

“行吧。”

赵罗锅在病床上躺着,是单人病房,胡大妈和老宋都没想到。老宋第一感觉是挺生气的。住单人病房,享受高干待遇,那得多少钱?十来天了,赵罗锅的疼痛感已经不明显了,不小心还会疼一下。他在听收音机呢,没想到胡大妈和老宋能来,有点儿紧张。胡大妈话快,说道:“老赵,你感觉怎么样?我和老宋过来看看你。”胡大妈拿眼看老宋,来都来了,老宋说道:“老赵,胡主任批评我了,我也觉得不合适,給您道个歉。”

五五年被定性坏分子,二十几年夹着尾巴做人,有人給他道歉,赵罗锅惶恐,就赶紧说道:“不用不用,我也是不对。”

赵罗锅这么说,胡大妈高兴。来时胡大妈还担心赵罗锅软硬不吃,把老宋逼火了。赵大妈赶紧接上说:“就是吗,两个人打仗,两个人就都不对,要不能打起来?说开了就好了,都是邻居。”

赵罗锅身上缠了一身纱布,固定肋骨的,老宋确实觉得打得挺重的,说道:“老赵,还疼吗?”

“呃,还好还好,开始几天厉害。现在好多了。”

胡大妈说:“老宋已经搬家了,把房子給你倒出来。”

“其实不用的,我一个人住得开。我那天那么说话,也是心里自己别扭。”赵罗锅说。

“搬还是要搬的,那边房子大一些,能住开。”胡大妈说。

二百块钱,赵罗锅说什么也不要。把护士都吵吵进来了,赵罗锅还是不收。护士说:“这是干部病房,不用交钱,市里給报销费用。”

这样的话钱就没留。这样的结果老宋没想到,说道:“老赵还算是同情达理。”

胡大妈说:“这些年我时常想些事儿。有些人和咱们政治立场不同,单纯从做人的角度看,不一定就是坏人。”

老宋佩服,说道:“大姐,你这话说的有水平。”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搬家?”胡大妈说。

“我现在搬能行吗?”

具体怎么办胡大妈真不知道。“我问问告诉你吧。”

转天问了徐主任,徐主任说正在根据报表统计人口。“区里还要复查一下,别有统计不准的。完了就搬。”

胡大妈东家走,西家窜,转眼到了王红花和赵明结婚的日子。过去结婚在院里扎个棚子,厨师在棚子里做饭,在借用邻居家的房子摆桌,吃喝一顿就算结婚了,客也请了喜宴也有了。结婚去饭店摆酒,是后来兴起来的。胡大妈做了证婚人。这天几户搬家的人房单都下来了,钥匙胡大妈都給带领了。胡大妈说:“结完婚该搬家的就搬家。”

胡大妈吃的差不多,出来找二丫娘。“你給多給包糖,我去捎給戚桂兰。”

二丫爸说:“在拿包点心。戚桂兰給了一百块钱。回头我们再去谢她。”

戚桂兰今天轮休,在家里洗衣服。胡大妈把糖和点心搁下。杜小华看见糖,打开吃起来。“胡大妈,給你一块儿?”

“我不敢吃甜的,吃了牙疼。”胡大妈说。

看戚桂兰挺疲倦的,胡大妈说:“小戚,你身体怎么样了?你得注意下。”

胡大妈想问下杜小轩,觉得问这个有点儿多余,就没问。

向阳院腾房和搬迁工作都完成时,已经五一了。街道上搞庆祝“五一”的文艺游行。大家情绪很高,选择了扭秧歌。胡大妈去文化宫給借了衣服,穿上衣服扭,好看的不得了。胡大妈本来想扭秧歌时放《解放区的天》徐主任知道了,叫胡大妈改播别的了,说播“解放区的天”会刺激到一些人。胡大妈顿悟,笑了。

跑到海外的地主资本家们回来了不少。整条街道、区里、市里、各地都有,他们带回来金首饰、美钞,一下子叫人眼花缭乱了。大家在谈论这事儿。前院三楼的主人苏金彪也回来了。传说中的恶霸土匪,已经七十多了,穿戴讲究,对人很客气。有钱,这家伙依然有钱,用冷藏车拉了一车大虾,每家一份,一份一斤半。

“这么些年,承蒙关照。”苏金彪说。

晚上吃大虾时,胡炳男说:“这家伙,来收买咱们了。”

胡军说:“你还别说,这些家伙还真有钱。”

胡炳男说:“都是当年抢咱们的。”

胡大妈说:“你别胡说,传出去影响不好。”

又说起老徐家在门口开馄饨馆的事儿。胡军说:“呃,我那天尝了尝,老徐叫大家试吃,还真不错。”

胡大妈说:“是呢,好像他们家早先时就干过这个。”

“要是咱们一开始不搞运动,就搞经济建设,现在咱们恐怕也都很富。”胡军说。

胡炳男不赞同这说法,没有那些运动,中国早就改变了颜色。听上去似乎也有理。

吃了一半饭,外头有人喊胡军,胡军出去一看是所里的同事开展三轮摩托来接他。胡军断定有案子了。

“怎么了小敖?”

小敖说杜小轩被抓住了,在天津。“所长叫我和你今晚乘坐火车去接人,把人带回来。我回去拿点儿东西,顺便来通知你一声。一会儿咱们火车站见吧。八点半?”

“好。”

向阳院离火车站很近,几步路就是。

回到屋里一说杜小轩被抓了,胡大妈吓一跳。“这也快一年了。在天津?”

“应该是。”

胡军周三走的,周六下午回来的。那天老徐家的徐记馄饨馆正式开张,胡大妈被邀请去品尝。一毛六一碗,火烧六分一个,大家都觉得好吃。特别是小孩们,吃了还想吃。下午时胡军回来了,正好饿了,进了馄饨馆。要了碗馄饨,一个火烧。店面也干净。胡军说:“徐叔,真不错。”

“感觉还行?”

店内有一半吃饭的人。胡军給钱,老徐说什么也不要。“今天对咱们邻居都免费品尝。”

争执了半天,老徐也不要,胡军说:“好,那我不客气了。”

正说着话,进来两个人,胡军看见心里收缩了下,是戚桂兰和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

看见胡军在吃饭,戚桂兰过来和胡军坐一个桌。“小军,我们坐这儿吧,正好和你说说话。”

戚桂兰和老徐说:“老徐,要两碗馄饨,两个火烧。这次得收钱,中午我吃过免费的了。”

老徐笑,说:“好好。”

等说开话,胡军才知道这位挺有煞头的男人是戚桂兰的父亲。胡军赶紧握手。戚桂兰说:“吃吧,咱们边吃边说。”就说到杜小轩了。杜小轩被抓和回来,戚桂兰都知道了。

“他怎么样?”戚桂兰说。

“还好。小轩在一家饭店干活,吃的还不错。不瞒您,我刚从天津把小轩带回来,现在在看守所。”

说开话了,戚桂兰的父亲说:“小胡,我知道你,听瑞华说了。我不拿你当外人。我是被平反的。一释放我就去蒙古矿上了,主要是去了解下情况。小轩在那边待了一年,回来就把乔在山杀了,我当时考虑或许和蒙古那边有什么关系。”

胡军听着。胡军之前没见过戚桂兰的父亲,看上去像个“老同志”。戚桂兰爸爸说话很有种号召力,叫你容易相信他。老戚说他这次去蒙古矿上,听到一种说法,说杜小轩的父亲杜月明遭遇车祸受伤,是有人做了手脚,这个人就是乔在山。

胡军愕然,这说法从没听说过。胡军说:“有证据吗?”

老戚掏出张纸递给胡军。“瑞华说你是个负责任的同志,我就把这个交给你吧。这个叫张德海的人,是矿山的汽车维修工,乔在山之前找过他,问了些刹车失灵类的问题。没有多久杜月明就刹车失灵出事儿了。”

“那他,这个张德海事后没跟领导反应过?”胡军说。

“反映过,只是分管内保的领导不希望生事端,私下查过,没查出什么来,这事儿就压下了。但还有一种说法。这个内包干部是乔在山帮忙提起来的干部。”

“那警方没参与吗?”

“警方认定是交通事故。这个事儿,具体的还得你们給落实下。”老廖说。

胡军即信又不信,老廖身份特殊,他找些理由为外甥的罪责开脱不奇怪。

“行,我跟领导汇报下。”胡军说。

第二天和所长、指导员一说,指导员说:“这个得核查下。”

所长说:“有必要吗?跑蒙古去了解这个?”

“要真是乔在山把杜月明谋害了,杜小轩杀乔在山就不是简单的杀人了,里头有减刑的成份。”指导员说。

“这蒙古可太远了。”所长说。

八十年的派出所不像后来,经费富裕。那会儿派出所很穷,跑一趟蒙古,车旅费派出所承担不起。督办的案子好说,局里报销。现在凶手抓了,再去核查这些,跑上千里,费用都是问题。“不行托当地派出所給调查下算了。”所长说。

指导员知道所长难,说道:“小胡,你跟老李先预审一下吧。”

老李是负责预审的警察,有经验。

提审了杜小轩。年龄、性别,前缀完了,老李说:“杜小轩,你说说吧,为什么杀你继父?”

杜小轩一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地,把胡军吓一跳。杜小轩说的和戚桂兰父亲说的一样,也说是給他生父报仇。胡军觉得像串供了。胡军说:“杜小轩你说说你逃亡的经历吧,怎么选择天津隐藏下来了?”

杜小轩说他继父一死他就跑了,坐火车去了省城。“我先买了火车票。从省城又去了石家庄。那边有烧砖窑的用人,我就去砖窑干活了,再后来就去了天津。”

“你把你干活的具体地址告诉我下。”胡军说。

杜小轩一一说了,看上去到没什么。

老李问道:“杜小轩,张德海你认识吗?”

“认识,矿山的汽车维修工。”

“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

胡军说:“杜小轩,你要知道咱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杜小轩不说话。他不说话,胡军有点儿拿不准了,这要是他们做的套,杜小轩应该把张德海供出来,不供出张德海,这个套成立不了。老李拍了下桌子,吓了杜小轩一跳。

“杜小轩,你很不老实。你确定张德海什么也没说?”

杜小轩不吱声。

“那你说说,你从哪儿听说你父亲的死和乔在山有关系?”老李说。

“矿上都在议论。我觉得他们都不服气,见到我就暗示我这些。”杜小轩说。

“不服气?不服什么气?”

“我继父,他害了我爸,又娶了我妈。他跟我妈搞过对象。”杜小轩说。

戚桂兰的恋爱史、罗曼史,胡军不了解。杜小轩一说,到觉得有点儿意思。胡军说:“你妈和乔在山谈过恋爱?”

“他追过我妈,我妈和我爸结婚了。乔在山一直没结婚,所以我信是他害了我爸。”杜小轩说。

“你爸离婚后你妈怎么又跟乔在山结婚了?”胡军说。

“这我不知道,我当时在劳教呢。”

杜小轩被带下去了。老李说:“有点儿乱。”

胡军问胡大妈这些事儿,戚桂兰的事儿胡大妈不知道。“那会儿她在蒙古,谁能知道?小戚年轻时是个挺漂亮的人。”

现在戚桂兰也漂亮,她有种气质的东西。有人敲门,是戚桂兰,胡军赶紧示意妈别说了。

“我不放心小轩的事儿,过来看看。”戚桂兰说。

案子的事儿胡军不能说,戚桂兰好像懂,只问了杜小轩的身体情况。这个不是什么秘密,胡军和她说了。“身体挺好的,你放心。”

“不会打他吧?”戚桂兰说,笑着。

戚桂兰笑,胡军知道这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胡军说:“不会的,现在不打人了。小军的案子不是打人的事儿。”

说着这些,胡军还是没忍住,说道:“胡姨,想问你个私事儿行吗?”

“你问。”

胡大妈说:“要我出去吗?”

戚桂兰说:“不用,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是这样,胡姨,你跟乔在山和老杜之前都谈过恋爱?”胡军说。

“是。我先跟乔在山谈的,他一直追我,我那会儿快接受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家里有个对象,我很生气就和他分手了。那会儿老杜对我也有意,我想抓紧摆脱这些事儿,就和老杜结婚了。后来乔在山家里的事儿好像没成,他一直也没结婚。老杜和我离婚后他找过我一次,也就是说都大半辈子了,要是行,他还是想和我成个家。我是想这么些年,我也挺对不住他的,关键是我不在蒙古了,闲言碎语就听不见了,有个人一起照顾家也好一些,我就答应了。现在看是错了。要是我知道小轩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再结婚。”戚桂兰说,充满了叹息。

胡军找了所长和指导员,他还是想对蒙古矿上发生的事儿做个调查。所长说:“你去?”

“领导同意我就去。”

“没钱。这样吧,我同学在乌鲁木齐做分局长,我叫他帮下忙吧。”所长说。

下了班胡军馋老徐的馄饨,去吃馄饨,一进去看见胡大妈也在那儿吃馄饨。“地主老财”都回来了,回来看旧居,胡大妈陪着转了一下午,人累了,老胡晚上单位开会不回家吃了,胡大妈干脆不做了,想自己吃完了給儿子买一份回去。胡军来了,什么都省了。胡大妈说:“吃完就行了,不用給你往回买了。”

生意好,老徐一家都高兴。胡大妈说:“革命归革命,还是得有钱,你看你徐叔叔胖了一圈。”

老徐说:“得感谢你胡大妈,前前后后都是你帮着张罗。”

“可别这么说,我是咱们向阳院的院长,应该的。”胡大妈也高兴。

胡大妈说了句话,把胡军说笑了。胡大妈说:“老徐,你现在一个月得挣我们两个月的吧?”胡大妈退休金加街道补贴,一个月能开六十出头。胡军说:“妈现在忌讳问人家挣多少钱,不是过去了。怕露富。”老徐笑:“没有没有,我不怕。这么说吧,我一个月能挣你一年的。所以,胡大妈你要用钱就找我。”

吃了馄饨往家走,胡大妈一脸不安,说道:“小军,你说像你徐叔这样,一个月挣咱们一年的,国家会不会哪天再搞运动呵?”

胡军没想过这些,按老徐说的,不用几年,就成资本家了,社会主义理论上终归不会家叫资本家存在吧?胡军说:“总之个体还是先不干的好。”

胡大妈说:“你说我要不要叫老徐先停下来?”

胡军笑:“这不合适妈,人家挣钱正在兴旺的时候,你跟人家说这个不好。”

胡大妈说:“我是担心呵。现在想想资本家也就是老徐这些人吧?小买卖,干大了就成资本家了。”

“应该是。”

“这么看,资本家也不是多恶的人了。”

胡军又笑,他妈要是个大官,恐怕不得了,太爱动脑子了。

没过十天所长叫胡军和老李去所长室,把蒙古那边转过来的材料給他们了。材料很翔实,和杜小轩说的基本吻合。对于杜月明被害,是有一些传言的,姓张的修理工证实乔在山找他了解过汽车制动的事儿。只是乔在山已经死亡了,这事儿没法核查了。

看过材料胡军说:“蒙古同行真行,这么快,光邮件也得走十天。”

老李笑,说道:“这是军机給捎来的能不快?”

“军机?部队的飞机?”胡军说,懵懂。

“你知道杜小轩的姥爷就是戚桂兰的爸爸是谁吗?”老李说。

胡军笑:“我见过,还能是谁,是他们家人呗。”

“是咱们卫戍区的副司令,刚上任的。”老李说。

胡军回想着那天和戚桂兰、戚桂兰爸爸吃馄饨的情景。

冬天时杜小轩弑继父案判决了,七年有期徒刑。判决没多久戚桂兰搬到军区大院去住了。

五年后的一天,已经成了副所长的胡军在大街上意外地碰见了戚桂兰,她从一辆军牌车上下来往超市去。五年没见,戚桂兰看上去更年轻好看了。胡军叫了她。戚桂兰看见胡军特别高兴,握着胡军的手说:“哎吆小胡,看见你太好了。胡大妈好吗?”

“退休了,还好。”

“还住那儿?”

“我爸分了房子,搬了,我妈舍不得呢。”

“可不是。”

“我都不知道叫你姐还是叫胡姨了。”

戚桂兰笑:“肯定叫姨。”

路边是咖啡馆,戚桂兰非要胡军进去坐坐,胡军不大到这些洋相的地方来。

“坐坐,我有话和你说。”戚桂兰说。

说是表现好,杜小轩已经出来了,考了大学,现在在北京上学。喝着咖啡戚桂兰告诉了胡军一个秘密。当年在蒙古她和乔在山很相爱,杜月明也喜欢他,杜月明那时候是宣传科长,有一天乔在山解手时没带手纸,用报纸当手纸了,他出来时,杜月明也去方便。

“那会儿矿山的厕所不是冲水的,用过的手纸就丢在那儿。老乔用的那块纸有领袖的像。杜月明凑巧那天带着相机拍了照片,把老乔用过的纸当证据收集起来了。他直接找了我,说要是我嫁给他,这事儿就算了,否则就告诉矿上。那会儿正是运动的高峰时候,我跟老乔商量后答应了老杜,一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

胡军听呆了。

“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事儿,过去不敢说,现在形势没那么严苛了。”戚桂兰说。

胡军潜意识在算个账。

“你们不承认不行吗?杜叔叔不承认不就行了?”

“我们也想过你说的,不过杜月明又是照片又是取证。我们怕那报纸上留下老乔的指纹,到时候不好办了。还有更重要的,那会儿我已经怀上小轩了,本来我们想尽快结婚。”戚桂兰说。

“那,那就是说小轩是乔叔叔的孩子?”胡军说。

“是,所以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你和你妈帮了我们很多,不告诉你们我老不心安小军。”戚桂兰说。

“胡姨,你放心,我谁都不会说的。”胡军说。

离开咖啡馆他们互留了住址和电话,挥手告别了。

胡军往前走着。不远处是老徐在商业街新开张的馄饨馆,看上去敞亮又漂亮。

阳光灿烂,满大街幸福的人。其实对于很多事,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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