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短歌行,丽人行、兵车行,燕歌行、琵琶行,自古及今,行,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格调,今日,且听我说芝麻餳(音行)。
麻糖~麻糖——
瑟缩清冷的季节里,楼常常下传来这样的叫卖声。
那是小时候难得的美味,下口前,须用手接着,咔嚓一声,大大小小落满手浅黄色的糖渣,而芝麻最心机婊,自怜自惜悄然挂在嘴角,甜的糖与香的芝麻,混于一处,嚼啊嚼,芝麻钻进牙缝里,糖黏在牙上,那甜守在空洞的蛀牙边上,丝丝缕缕地往下灌,享受又恼人,如此,忧伤甜黏满地哀伤。最后,意犹未尽,伸伸舌头将挂在嘴边的芝麻收仓入库,才算完美收官。
麻糖又叫芝麻餳,有时候会简作餳,觉得麻糖没有芝麻餳好听,那麻糖麻麻的,白黄褐黑色芝麻挤在一起,非常容易让我联想到村头那位靠墙晒太阳的麻脸大叔,也特别容易触动密集恐惧症的病灶。
而“餳”一看就是好字,有食欲,而且漂亮,繁复的笔画滚满芝麻香,依我看,餳,是可以吃的阳光,又甜又暖,还与“行”同音,长长又沧桑,各种意像延伸均它长条身段有完美的契合度。完全不像那个简写字“饧”,一半饭一半汤,非常容易联想到残汤剩饭,令人难以下咽。
长大后,忽然懂得芝麻餳就是官话里说的麦芽糖,感觉很是不开心,似守了几十年的小秘密忽然广知天下。
百度里这么说:“糖瓜"是一种用黄米和麦芽熬制成的粘大的糖,把它抽为长条型的糖棍称为"关东糖",拉制成扁圆型就叫做"糖瓜"。冬天把它放在屋外,因为天气严寒,糖瓜凝固得坚实而里边又有些微小的气泡,吃起来脆甜香酥粘,别有风味。
其实我还有秘密,与灶王爷无关,与麻糖味道无关,那些秘密是那些卖麻糖的老头,估计你们都没见识过。
起先是位挑着小竹筐的老头,不晓得打哪里来,每次快到中午才会出现,大人下班,小孩下学,时机掐算的相当好。若依脚程算,他离这里应当有些路程。记忆里,他永远六十岁上下,衣着没什么印象,常年是那种干净的灰,矮瘦,眼睛像猴,眼珠乌黑发亮,滴溜溜在眼眶里滚,用来挑东西的是一根齐眉棍,脚步一停,棍子一杵,不必吆喝,老幼妇孺自会围过来,等着他开场。
行云流水,上窜下跳舞一阵,收在孙行者的标准姿势上,手搭凉棚,勾腰远望,一套猴拳打下来,鼻涕包的生意成了,人手一根,牵着亲娘衣襟站那儿舔。
接着圈指作杯,引酒入喉,眼神迷离起来,这算是醉拳的引信,紧接着,脚步飘忽,左摇右晃,身影闪烁,这是初醉;尔后前仰后合,左歪右斜,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依旧跌扑不倒,或者此时已深醉,忽一声长吟,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收煞就在酒狂这句,这下半大小子们坐不住了。
按理说,我这种没见识的小姑娘是看不懂棍法的,但我觉他脚下有阵,眼中有敌,手中有枪,腾挪避闪,着实精彩。
起先步法为重,玲珑飘忽,虚实不定,渐而身步齐进,臂膊浑坚,或侧身龙行,长驱直进,或以退为守,步步为营,形断势连,吐气而出,追风赶月;骤然抖出一朵枪花,左抡右晃,浪起波翻,如蛟龙出水,长虹饮涧;又或棍随身旋,回环自如,快攻猛打,一声长喝,仆步而下,平旋一过,势可横扫千军。全声哗然。
如此用心卖力,生意自然做得好,中饭刚过,人们还待他再耍一回八卦棍,然麻糖告罄,人自去了,那棍斜倚在肩,末梢高高挑着竹篮,摇摇晃晃,仿佛夜奔林冲,末路,也是英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芝麻餳总是和山楂搭在一起,仿佛英雄迟暮。那山楂,刚从山里出来,自然没什么见识,一嘟噜一嘟噜坐成糖葫芦,红艳艳,晶晶地亮在草把子上,转瞬,就接二连三滚落入肚,令人无端想起插标卖首四个字。
芝麻餳现锁在木匣子里,横在破旧的自行车上,不见天日。黑暗里却依旧成行成众,仿佛衔枚而行的军士,又如夜夜低鸣的宝剑,即便潦倒,依旧坚守旧日风骨,铿然曲就。
英雄气短红颜薄命,倒真是登对。
那匣子前面架一轮简易飞镖,木工拙劣,字迹潦草,三四十厘米之外,绷有橡皮筋,装上铁丝磨就的针,可以射到靶上,当然,不能随便玩,先要付一串糖葫芦或一只芝麻餳的价格,扎住几得几个,鉴于生意人的器量,即使脱了靶,也能得到价格相当的吃食,而那以为零用钱打了水漂的孩子顷刻又会雀跃起来,等他下次出现,这些小主顾仍会前来买账。
这一次,芝麻餳老头的印象,只有一辆破自行车和冷风里咕噜乱转的飞镖盘。
或许,工业飞速发展,零食日丰,这一类传统吃食终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经营所得远不能糊口惶论养家,从此,再没有印象深刻的人。
他们,成为一类人,无甚面目,一无所长,衣着寒怆,身体佝僂,脖上挂一只翻开的木匣,滚滚红尘里踽踽而行,叫卖声低而微小,永远洇没在辚辚车声里,芝麻餳,倒是齐整整码在那儿,人行匆匆,谁来问他前世今生?
时不待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