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昨晚破晓回家,确实一夜无眠。他躺在床上想起忠义,心如刀割,潸然泪下。他想:“昨天忠义来找我时,还精神抖擞,想不到今天已是阴阳阻隔,不能相见。忠义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幼年相交有兄弟之义,现在他家中的老人寡妻遗腹子尚有极大的危险,我岂能袖手旁观?何况发传单之事自己也是一同参与的,这千斤重担怎能让王家独自承担?目前要解救王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帮助他们远走高飞。但必须要有一笔足够的安家费,否则今后孤儿寡母,老弱一家如何活命?”他在幽暗的小屋里把眼睛瞪得滚圆雪亮,搜索?肠地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就是胡缋生。
三宝对这老贼恨之入骨:“早年他招摇撞骗,卷款潜逃,如今又忘恩负义,向日寇出卖恩人残害忠义,如此卑鄙龌龊,猪狗不如的畜生留着何用?不如杀了他,一来,为忠义哥报仇为社会除害,二来,他家还藏着一笔不义之财,可以拿来救济忠义的亲人回乡安居,使忠义哥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三宝想到这里,不由热血沸腾,十分振奋。但他认为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干,恐怕孤掌难鸣,风险太大,一定需要找个帮手。思来想去,想到了既有侠肝义胆,又有武功绝技的薛金康。所以他一早起来就到孝文里去找老薛。
每天早晨7时半的时候,孝文里三个铜匠摊已经开张。今天生意兴隆,因为广德坊的许多居民都一早赶到徐家汇来找铜匠、木匠摊到家里去修门锁。他们骂骂咧咧诉说日本人残酷凶横,狗汉奸胡缋生为虎作伥,杀害了发传单的抗日义士,还带领日本宪兵挨家挨户去搜查,把许多人家的门锁都踢坏了……薛金康等人对这事一无所知,听了十分同情,和大家一起骂日本兵和那个没有人性的狗汉奸……
正在这时,三宝来找薛金康,两人走到弄内僻静处,三宝悄悄地把忠义遇害的事说了。薛金康听了顿时义愤填膺,当场答应两人联手,越快越好把这恶贼干掉。具体如何实施到晚上再议。
三宝与薛金康说妥后,返回家里。刚进家门,耿阿大就把忠义大娘流着泪来找的事说了。三宝一听就急,他知道大娘小脚伶仃,平时难得出门办事,现在家里肯定有了大事。二话不说返身就走,急匆匆赶到王大生家前楼。只见俩老正在抱头痛哭,见到三宝似同见到救星一般。王大生一面梗噎,一面气喘吁吁地把早晨胡缋生找上门来的事说了,还说,“这贼可能看到了镜框里忠义的照片,只是亭子间的门锁着,没看到小雪。”
三宝一听,惊得直跳起来,怕那老贼会去领了日本宪兵来搜查,他沉吟半刻,当机立断要把小雪立刻转移出去。但在整条葫芦街里,想来想去只有两户人家合适:一是,叶阿华家,他是标语事件的肇事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另一户是白福根家,他们一家三代,一身正气,定能舍命相助。王大生听了认为:“首先去找叶阿华家。我们一家现在弄得家破人亡,就是被他那些标语纸害的。小雪在他家里躲一躲,估计他没法推托。”
于是,王大生抱病跟着三宝,带着小雪从店里后门出去,沿着小河敲开了叶家的后门。叶阿华刚要去上班,一听这事,竟吓得颤抖起来,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竟说:“忠义太大胆了,要到老虎头上拍苍蝇,到底是送掉小命。我那些传单标语送到老虎灶是方先生的主意,这几捆纸头我是早就送去了,为什么不早点烧掉呢?再说,我并没有叫忠义去贴标语呀,这事寻不到我的头上来,你们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这几句话气得王大生眼泪直流颤声说:“好……好,叶阿华,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一挥手打了叶阿华一个嘴巴,转身就走。他老婆在后面跳着脚骂:“老杀千刀,老死人!自家阿侄不管管好,反而来教训别人?今朝看侬苦恼,算了,下次再来,我要打断侬脚筋!”
王大生等三人穿过夹弄,绕过水井来到白福根家。三宝把忠义的事一说,赢得奶奶和雪莲娘的同情和义愤。奶奶流着泪过来搂着小雪说:“阿囡呀……忠义为抗日牺牲我们有责任保护你,你就安心住下吧,只要你不嫌这屋小,住多久都行。”
王大生听了奶奶一席话深为感叹,真是一样的邻居两样情。于是千恩万谢告别而去。
三宝安置好小雪,心里为之一宽,就交待王大生回店先把忠义的照片收去妥善保管不能落下把柄。自己又急忙赶到薛金康的铜匠摊处,只见原来两个师傅已去修锁,只留得薛金康一个人在守摊。三宝急忙把刚才的事说了。薛金康一听,紧皱眉头连说:“这事刻不容缓,最好立即就干!”两人在商议如何下手时,真是天网恢恢,那个末日来临的胡缋生竟狗颠屁股自己找上门来了。
原来他从老虎灶店里逃出来,奔过东升桥,向右手拐弯,躲在一所中学的门口。这时正是学生到校的高峰时刻,人流涌动,谁也不去注意他。半个小时后,学生进校完毕,他见没人来追寻,就兜了一个圈子,从天钥桥过桥到姚主教路进福佑里出来,找到徐家汇。几家五金店,锁已经卖空,后来在一个小店里买到4把弹簧锁。这时他正犹豫再三:是去日本司令部报告?还是找铜匠修锁?最后决定,还是先找铜匠修锁。因为自己还未确准这老虎灶是不是忠义的家?他要先去孙阿爷处查问阿福的情况才能做最后的判断。另一个原因怕再迟,那些铜匠师傅都被人请走了,家里晚上还有被泼粪的风险。
于是他跑了几处铜匠摊,许多师傅都到广德坊修锁去了,剩下的摊主以为奇货可居,四把锁开价40元,修木门要先看货再定价。平时他视钱如命,因为价格谈不拢,赌气来到孝文里。
三宝无意间一抬头,见弄口过来一个瘦得像猴精似的秃顶老头,脸上两只老鼠眼倒是闪烁得贼亮,不料他再走近几步,左颊上一块铜钱大的黑色胎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三宝心里“腾!”地一跳,朝薛金康轻声喊了一句:“小心,这贼来了!”薛金康这时正低着头在补一个破水壶,听三宝一说连忙抬头来看。
“老师傅!你修门锁的活做吗?”胡缋生已经急匆匆走到摊前问。
“做的。”薛金康不卑不亢回答。
“我要装四把弹簧锁,修四扇木门多少钱?”胡缋生又问。
“装四把弹簧锁4元钱……”薛金康刚说了一半,胡缋生心里一阵窃喜,连连点头说“好,好”。“我还没有说完呢,如果原来的弹簧锁不破坏,那就简单得多。如果原来的锁坏得很厉害就先要拆旧锁,修补好门框,另外找新的地方装锁,这样就要5元钱装1把锁,总数要20元。你要修门窗,就请旁边这位师傅。”薛金康又补充了一段话,并很自然地介绍了三宝。
胡缋生不知什么缘故,他不喜欢旁边这个英俊的小伙子,特别是他的两只雪亮的眼睛,老爱盯着自己瞧,弄得全身一阵阵的发毛。但现在已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谨慎地问:“我要修四扇门,二扇门坏得厉害,另二扇门只要敲几个洋钉就行,一共多少钱?”三宝装模作样,翻着白眼,用手摸着自己的平顶头,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说:“也算20元好了,不过木料和洋钉要你自己买。”
“一句话。我也不还价了,可是活儿得给我做好,争取早点完工。现在你们就跟我走吧!”胡缋生非常满意,心想:“货跑三家不吃亏,一下子少花几十元钱,今天是一个好兆头。”
三宝摸摸平顶头,撇了撇嘴又说:“木工的工具很多,也很笨重,我也拿不了多少,你家里有没有木工的工具,如果没有,我就不想接你这活了!”
胡缋生怕三宝变卦连忙说:“有,有,我家里有木刨,木锯,榔头,斧头,就是没有凿子。”
三宝说:“那好!这样就简单得多,我只要带两把凿子就够了。只是我们要先付工钱,有些雇主等活儿干完,就挑三拣四的来剋扣我们的工钱,这种哑巴亏真是吃得多了!”
胡缋生朝三宝看看,觉得“这个小木匠好像并不在乎这笔买卖,如果在平时,早就把他踢开了,今天却难找木匠摊。他冷静一想,这里是固定摊位,我也不怕你们飞掉!”就爽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数了40元,给薛金康和三宝各人20元。
三宝收了钱,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我回去拿工具,你们先走一步,等会儿我自己来。老板,你家在什么地方?”
胡缋生就喜欢别人叫他“老板”,所以他也笑嘻嘻高兴地回答:“不远,不远,就在虹桥路广德坊6号,第一排楼房最后一间,我姓黎,一问便知,很好找!”
三宝从孝文里出来,假装在王先生的报摊上买报,等到薛金康挑着铜匠担和胡缋生一前一后朝虹桥路方向走去,他才放心去干自己的事。
他首先去安慰王大生夫妇,再去奶奶家,告诉他们胡缋生已被监控,今天他不能去日本宪兵队报案了。这颗定心丸使两家人放下压在胸口那块大石头。
接着三宝去家里换了一套黑色的旧衣服,束了一条阔腰带,躲在布帘后把两柄锋利的短匕首斜插在腰带里。外面用对襟的黑布衫一罩,一点也看不出痕迹。下身穿一条扎脚管的黑长裤,脚上一双黑跑鞋,这一身黑衣打扮更显得他英姿焕发,十分矫健。出门时向阿唐娘招呼:“娘,我中饭不回家吃了!”说罢转身急匆匆地离去。耿阿大出门散步去了,阿唐娘虽然不便说什么,但她隐约感觉到三宝一定有什么大事瞒着家里,所以内心非常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