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缋生在家里也是一宿未眠。先是因为屋里大粪没有清除干净,臭得简直没法呼吸,后来是心疼这次做了一桩人财两空的蚀本买卖。
他在想:“王忠义的死总算让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但小雪逃了,家里弄得像个烂摊子实在是挖心挖肝的痛。还有现在一条“广德坊”里的住户,大家都骂我是汉奸,天天大眼瞪小眼这日子也没法过。家里躺过五具尸体也是阴森森的不吉利。等我领到日本人的奖金就去徐家汇电线杆上贴“招租”,广告把这幢房子卖出去,搬了家,一切往事也就烟消云散。在这些不顺心的事情中,最难受的是失去小雪,可叹自己或许前世里欠着她一笔风流债,所以只要一看见这只小狐狸就会神魂颠倒,不能割舍……”
他在怀疑:“小雪的失踪,一定是得到广德坊邻居的帮助,或许帮她女扮男装后直接送到王忠义的家里。”他想到这里,胸口不禁“砰”地一跳,身子腾地从床上坐起:“对呀……昨天在5号楼看到那个男青年到有点像小雪化装的。譬如那张鹅蛋脸盘,在男人中就很少见。还有他弯弯的眉毛、两个耳朵孔、喉部没有喉结、好看的眼睛、细腻的皮肤、羞涩的表情……像小雪,而且她上晒台,投奔5号楼的机会也最大。如果当时自己能坚持问下去……如果叫日本兵拉下他的裤子,剥了他的上装一检查不就立即能真相大白吗?”想到这里,胡缋生懊悔死了,当即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他在肚里狠狠地骂木村是个草包,老是要开路走,因此失去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胡缋生像只泄气的皮球又滚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谋再三后决定:“明天我还要到5号去查看,如果这小子不在了,那十有八九他就是小雪。如果人还在,我一定要好好盘问一番。必要时就去报告木村队长,抓了麒麟去喂大狼狗,不怕孙老头不招供。如果小雪重新回到我身边我马上和她结婚,明年就生一个漂亮、聪明、健康的儿子。再花五千资金在徐家汇盘一家店面,最好做百货服装生意,雇两个店员,自己只要动动嘴,数数钞票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这世界“只认铜钱不认人”,只要我胡缋生有了钱,人家根本不在乎你是汉奸,还是强盗,都会叫我爷……”他越想越兴奋,又恢复了自信,在黑夜里他的两颗老鼠眼珠在闪闪发光,禁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
黑夜终于渐渐的逝去,天空出现了鱼肚白,晨曦初露,里弄内谁家的雄鸡在“喔喔喔!”地啼叫,那辆沉重的马桶车“轧楞楞……”地推进弄堂来,听见高喊一声“拎出来……”那是倒粪车工人提醒各家主妇来倒粪的声音。他突然心里“砰”!的一跳就坐了起来。一想到昨天深夜,里弄内的一帮人拎着粪桶朝自己家里恶狠狠泼粪的情景真是不寒而栗。”如果今天晚上他们再拎着粪桶来一次呢?那我这日子真是没法活了!”
胡缋生也不想再睡了,干脆坐起来,开亮了灯,点了一支烟,靠在金光锃亮的黄铜床架上边吸边想心事:“现在我只能把大计划放一放,先抓眼前急需的事办。目前重中之重是要把大门和后门、房门修好,因为几扇门都被日本兵踢坏,门户洞开,才演出泼粪这一出臭戏。如果今夜再有大批的人闯进屋,家里还有好几千元钱放在破箱子里也不保险,如果这些血本被抢去,自己下半辈子只有喝西北风了。所以今天要起个早,到徐家汇五金店去买锁,再叫配锁的铜匠,修门的木匠上门来装修,然后到5号去找孙阿爷,进一步查看阿福是不是小雪?如果阿福不在,就赶快到日本司令部去报告……顺便还得取回2千元那笔赏钱。”
他在床上把今天的日程安排妥当,关了电灯,捏灭烟头,想阖上眼休息片刻,没想到真是睡着了,等到惊醒已是早晨7时1刻。他看看身边睡着的婆娘,心里充满了厌恶,认为这一切都是她惹的祸,弄出如今这种鸡飞蛋打的局面。等找到小雪,我就想个计策,把这丑婆娘弄死算了。”
胡缋生没和老婆交代就去了徐家汇。走了几家五金店都还没有开门,就来到“一乐天”剧场门口的小吃摊。他挑了个干净坐位,招呼摊主来一碗甜豆浆,加糖的油条粢饭团,共2角小洋,在那里慢慢品尝。他一面吃早点,一面不经意的抬头东张西望看热闹,猛然间看见斜对面葫芦街口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看时,竟是5号楼的老冤家孙阿爷。只见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从小巷里出来,然后进菜场去买菜。这个极普通的情节却使诡计多端的老贼感到十分奇怪。他想:“这么早,这老东西到葫芦街来干啥?假如来买东西?一清早小街里的店除了老虎灶都还没有开门呢。如果来走亲戚?这么早也不合情理。或者是他将小雪转移出来吧?他越想越觉得里面一定藏着蹊跷事,于是匆匆吃完早点,付了钱,穿过马路直奔葫芦街而来。
这时已过8时,他看到巷子里一些小店的学徒们都还睡眼惺忪地在卸牌门板,准备开张。居家的住户都在门口烧早饭。他慢悠悠地兜了一圈子,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迹象,也不像有事,在走过王大生老虎灶时,听得一个中老年茶客提高沙哑的嗓子在喊:“阿金!今朝忠义为啥勿看见?”一个学徒模样的小青年在为灶膛加火,瓮声瓮气地说:“忠义哥的姥姥病重,他……回乡去了。”这“忠义”两字使他一怔,心想:“昨天小雪曾经提过忠义这死鬼的名字。今天真有这么巧的事,这家老虎灶的伙计也叫忠义,而且这个忠义也没了人影?”他心里起了怀疑,就留心观察这个叫阿金的学徒:只见他面目浮肿,眼圈红着,萎靡不振,好像哭过的样子。这贼有猎狗般灵敏的嗅觉,他疑窦顿生,就一脚踏进店里,找个空位坐下来。他一弹手指,示意阿金过来,要了一壶茶,两个糖麻球,慢慢地吃着。等阿金过来再为他斟茶时,老贼就盯着阿金看。阿金心虚,面色一红,转身要走。胡缋生欺他年轻,就盯着问:“阿金,你好像哭过的是吗?眼睛这么红肿?”阿金连忙掩饰:“没有哇,我没哭啥!”说完提了水壶就走。胡缋生一把拉住阿金说:“忠义是谁?他到哪儿去了?”阿金见这个生客贼头贼脑问起忠义的事,就没好气呛声说:“你这客官,要管那么多干啥?”说完把手臂一甩,挣脱对方的手去了灶台。
这时胡缋生见阿金故意回避有关忠义的话题,听口音又与忠义十分相近,心中更是疑惑,于是决定闯楼,上去看个究竟。恰巧门口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提着水壶和两个热水瓶要打水,阿金忙着应市,就在这空挡里,他离开座位就悄悄地上了楼。先站在亭子门口推门,哪门紧锁着推不开,无奈转身去了前楼。只见一对老夫妻和衣卧在房上睡着,但他们也是双眼红肿好似哭过一般。他想:“大凡做小本经营的人家都起得很早,现在日上三竿,这对老夫妻还高卧在床上的情景极为少见。说不定这里就是抗日分子王忠义的家。”为了找到证据,他欣喜地发现墙上有两张贴满小照片的镜框,就凑上去寻找有没有王忠义的肖像……不提防这时一个油腻腻的糖麻球朝他的脑壳上飞来!随着:“抓贼呀……抓贼呀……”一声吼叫,阿金已经跳到前面,挥拳就打。胡缋生自知理亏,也不敢还手,只说:“我找厕所,我找厕所……”一面说着,一面两手抱着秃头夺门而逃。一片响动惊醒了王大生夫妇,他们立即从床上跳起。王大生跟着阿金一起追出店来,而胡缋生已逃出有十几步距离。王大生不想再招惹是非,一把拉住气愤愤的阿金退回店里。
那些来吃茶的老客人纷纷打起抱不平说:“我吃了十几年茶,还没有看见过这种不识相的茶客,不付茶钱,还自说自话,像贼一样偷偷摸摸跑到老板的房间里去!”另一个茶客笑着说:“这个瘪三一进来我就觉得伊不像好人,长得贼头狗脑,面孔上还长着铜钱大一块黑斑。他一定是前世做了什么坏事,阎罗王用棍子在他脸上戳了一记留下的。”说得众人哄笑起来。只有王大生听了吓一跳,他唬着脸急问:“怎么?老哥,你看清了?那贼脸上真长着铜钱大的黑斑?”那人说:“是呀,黑斑在左面。怎么啦?”另一个茶客说:“伊说得一点不错,我亦看见的,左面一块黑斑,脑后一片秃头,侬认得伊?”王大生这时脸色煞白,十分难看,嘴里只是吱唔说:“我哪里会认得这个贼?只是一清早碰着这种人觉得晦气啊……”听了老板的解释,有二、三个看到胡缋生的茶客连忙“呸!呸!”朝地上吐唾沫,要紧解晦气。
王大生心急火燎上了楼,与大娘一说,把她吓得哭起来:“俺前世欠了他啥债?今世使他变了恶鬼,还来追杀咱们啊……”王大生低声埋怨道:“你哭能顶屁用。大家都快想个法子啊!”大娘拭泪道:“俺有啥法子?你快去找三宝呀,这孩子脑子好使得很。你就别去找方先生,他身子也不好,昨晚又一宿没睡。”王大生这时心乱如麻,搓着两手,在前楼急得团团转。他已上了年纪,又有哮喘的旧病,现在一时气急攻心,顿时气喘病发,躺到床上动弹不得。
大娘给丈夫服了药,见阿金在店里忙得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小脚伶仃,一摇一拐踏着石卵子街面到耿阿大家里来找三宝。阿大一手吊着石膏绷带刚吃好早饭,阿唐娘正在收拾碗筷,擦枱抹櫈。他们见大娘进来,连忙起身让座。大娘不见三宝急得不行,阿大见大娘气色异常,猜着可能他家出了什么大事,赶紧说:“三宝昨晚半夜才回家,只听到他翻来覆去的睡不好,今天7点多钟就起床,吃了一碗泡饭就出门。他也没说到哪里去,大娘你不妨先回去,三宝一回来,我马上叫他来找你,好吗?”大娘只能含泪点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