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姓顾，顾家的顾，可老顾不仅还没成家，而且把自己照顾的也不咋地。

老顾给人的感觉像六七十年代的知青，还是那种老知青，老不是说他岁数大，是显得老，老气。老顾很瘦，背有点驼，走起路来身子总往前倾。头发是乱糟糟的，从来不梳理，七楞八翘的。像荒地上的野草，平时上下班喜欢带顶旧的棒球帽，扣上帽子，也就是野草上压了块石头，石头边上还是滋出乱七八糟的野草。

老顾带着一副瓶子底厚的眼镜，眼镜片一圈一圈的，眼镜腿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后来用胶布缠上，缠了很多层，胶布发黄了，想必是折了很久了，远看去眼镜腿好像带了条护膝。

老顾的衣服也就那么两身，一身冬天穿的，一身夏天穿的，其实冬天夏天穿的还是那一件褂子，只不过冬天时褂子外面套了件大衣。老顾这褂子，刚买的时候应该是白色的，但现在洗干净也是浅卡其色。

老顾烟瘾大，永远是满身的烟味，抽烟久了，牙缝间渍满了褐色的牙垢，像吃了巧克力，其实老顾从来不吃零食，老顾的三大爱好是抽烟，喝饮料，敲代码。

老顾是个程序员，手机端程序员，苹果手机程序员，但他自己用的是一台早就过时了的安卓手机，老顾说苹果手机太贵，不舍得买。

老顾天天对着电脑敲代码，脸靠着显示器很近，五官都宗到一起，而且只用左右手的食指敲击键盘，边敲还要边低头看看键盘，再抬头贴近显示器。想必老顾应该没谈过女朋友，要不然按照他这打字速度谈情说爱，那女的早就烦了。还什么甜言蜜语，黄花菜都凉了。

老顾平时和领导话不多，他们之间对话永远是，领导问，老顾答，领导没得问了，老顾就说那我先干活去了。刚开始到公司，领导看老顾踏实，肯干活，技术也不错。很想提拔他一下当个小领导，老顾说，自己嘴不行，只会干活，领导需要能说会道的，自己没这本事，然后就嘿嘿的傻笑着看着领导，他们领导认为老顾有嘲讽自己不干活老耍嘴皮子之嫌，显然是不太高兴，提拔的事也就不提了，后来提拔了个能耍嘴皮子的。

老顾虽然嘴笨，但人缘好，人缘好不是因为他善于和同事沟通，而是他有求必应，有求必应也不是什么忙他都帮，比如借钱这事，同事就从来没和他提过，因为周围同事都觉得老顾挺穷的，真穷假穷不知道，反正穿的穷，吃的上面也显得穷，比如老顾中午从不和同事搭伙去吃饭，自己也不去认为档次高的饭馆，经常是公司对面的包子铺买一袋子包子，站在楼下就三下两下吃完了，然后再喝一瓶可乐，抽支烟。

同事找老顾帮忙基本都是让他跑跑腿，出出力，比如帮没来上班的同事取下快递，帮不想下楼吃饭的同事带几个包子，但钱会提前先给老顾，老顾也确实厚道，从没推脱过，连客套话都是固定那几句，不麻烦不麻烦 捎带手嘛。当然同事有时候也觉得不能白让人家帮忙，会办事的偶尔会给老顾一盒烟，或者给老顾买瓶饮料，都知道他喜欢这些。老顾也客气下也就不再推让了。最近赵小六又有新的花样来求老顾了。

原来公司这个月为了整顿考勤，发邮件通知大家早上准点打卡，以前赶上晚上加班，第二天早点晚点到公司没人太在意，基本算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公司是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专门贼着那些早上偷懒迟到的。

当然这个要求对老顾来说，通知不通知没有什么用，倒不是老顾他敢违背公司规章制度，而是他从来不迟到，每天来公司都很早，下班更是加班到很晚，所以老顾只是每天到公司要多做一件事而已，在打卡机上输入自己的姓名和密码。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就要拍桌子骂娘了。比如赵小六。

按照找小六的理论，这是资本家撕破友善的嘴脸，开始赤裸裸的对码农兄弟展开压榨。

“公司现在简直就是周扒皮了，周扒皮半夜学鸡叫，让长工早出工，还是偷偷摸摸的爬进鸡窝学的呢，咱们公司发一封邮件就把周扒皮抹不开面儿的事儿给办了，龌龊的事愣是整成正大光明的了。”据说公司买的这套签到系统，就是赵小六上家公司开发的，说不定自己以前还出了不少力呢。有种自己挖坑自己埋的意思了。

牢骚归牢骚，赵小六也没胆量和公司的章程对着干，但自己有时候确实也是起不来床，就算起得来，上班路上碰到雨雪天，路滑堵车，还有时候赶上有人想不开愣往地铁里面跳，这种天灾人祸的烂事儿，不迟到才怪呢，但那套打卡系统只认迟到时间，不懂人情世故的，说白了就是不够智能，不能和它讲理。其实也不是不能和打卡机讲道理，是没法和人事部的人讲道理，因为人事部只听公司老板的，而不听赵小六的。

当然，公司老板肯定不会要求自己必须按时到公司，所以即便人家赶上了赵小六所遇到的天灾人祸，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而把这说成理所应当的，看做是生活的一部分，还动不动就和他们讲心态要放平和，赵小六心想，我们天天都迟到，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这么说。

其实最开始赵小六也没想到找老顾帮忙，而是先遇上了他的隔壁工位的大老王，他跟大老王经常一起在公司楼下抽烟，热衷对公司的各种不满发发牢骚，发牢骚的人在一起，就和两个酒鬼在酒桌上推杯换盏，互掏心窝子话一样，越聊越觉得亲热。赵小六和大老王就是这样，其实以前没要求打卡的时候，俩人还没发现对方的重要性，要求打卡了，俩人倒是慢慢混熟了，经常跑到楼下抽烟，开始还只对打卡一件事发发牢骚，后来觉的不过瘾，就陆陆续续把公司所有的人和事都摆弄出来，不聊不知道，越聊还约投机了。赵小六提出，打卡这事儿，大老王要和他合作，要互帮互助，意思就是谁先到公司了，如果对方有需要，就帮对方打个卡，这样，一个人不迟到，就变成了两个人都不迟到了。

但实际上操作起来，俩人出了问题，经常是两个人几乎同时收到对方要求打卡的短信，结果是俩人一起迟到，一起排队在前台打卡，还一起被记上一次迟到，赵小六后来私下里说，一帮一，对对红，他和大老王是一坑一，对对胡。胡是胡说八道的胡。他还和别人发牢骚说大老王喜欢占小便宜，经常不买烟不带火，一天还能抽半盒，到处说自己戒烟，其实是借烟。

这后来赵小六想到了老顾，也不是想到，其实是看到的，看到老顾天天很早就到公司，最难得的是有时候老顾到公司比前台还早，这样帮他顺便打个卡，别人也不知道。而且老顾话少，不用担心他会把这事张扬出去。想好了他就背着大老王，喊了老顾去楼下抽烟，平时老顾基本上都是一个人抽烟，偶尔在楼下遇上赵小六和大老王瞎咧咧，也不参与其中，只管立在一旁听着。这会儿赵小六特意喊了老顾去抽烟，老顾还觉得挺意外。

“老顾，你这天天几点到公司啊？”

赵小六边说着边给老顾递过去一根烟，这烟比老顾平时抽的贵了不少，老顾平时很少有人给他递烟，见赵小六把烟送过来，忙双手接过来，瞄了眼牌子，乐呵呵的把烟塞到嘴里，赵小六跟着把打火机送到老顾嘴边，老顾忙低下腰，双手护火，把烟点着。

“也说不太准吧，路上顺了就能早到会儿，堵个车啥的也有点着急."

别人和老顾说话，老顾都多少显得有点紧张似的，聊天搞的像回答问题。

"那是，不过你这再着急也没看你迟到过啊。”

“以后你帮我个忙吧，小忙。”赵小六乐呵呵的瞅着老顾

“成，什么事，我能办到那肯定没问题啊，是收快递，还是给你买包子？”

“哪儿能让你干这跑腿的事儿啊，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有时候我要迟到了，你帮我打个卡吧，我回头把密码给你."

"呃……这行吗？领导不会查到吧？”老顾显得有点顾虑，老顾这人有点胆小。

“偶尔，偶尔，不让你天天打卡，再说了，领导上哪能看见啊。”赵小六连连拍了拍老顾肩膀。

“那成吧，你要快迟到了，就给我发个短信，我帮你签个到，你可别和别人说啊”

“哎呦，老顾，你就放心吧."

赵小六感觉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也没把这事儿告诉大老王，是想着大老王知道了，也肯定央求老顾帮着打卡，赵小六觉得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人多了反而容易出问题。

老顾果然比大老王靠谱多了，赵小六要迟到了，马上给老顾发了一条求救短信，让老顾帮他卡，老顾收到短信，立马放下手中的工作疾步走去前台，低着头，都没仰脸看前台一眼，忙输入了赵小六给他的身份密码，扭头就低着头往回走，他是怕被别人看见，到了座位上，给赵小六发去一条短信，

“打了。”

赵小六回复

"谢啦."

两个人就像地下党接头对暗号。过了一会儿，赵小六小心翼翼的钻到自己的工位上，他的工位离他们领导的工位比较远，所以他们领导也不太会注意他迟到了。

大老王从自己的工位上溜达过来，手里捏着咬了一口的面包，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怎么也没给我发消息啊，”大老王凑到赵小六跟前，小声说，他嘴里还嚼着面包。

"哎，本来迟到不了，结果地铁上一个姑娘非要和我搭讪，聊高兴了，结果坐过站了。"赵小六故作痛心疾首状。

"得了吧，是你看姑娘看入神了坐过站了吧"大老王一脸坏笑。

“哎，这个月奖金又快没了”赵小六叹口气说。

大老王咬了口面包，晃悠着走开了。

其实公司里让别人代打卡的人挺多的，只是大家都比较谨慎小心，也不到处声张，这事就成了大家都知晓，但谁也没有去领导那里捅破，他们领导也想着工作第一，基本是睁只眼闭只眼，下面人别太过分了，只要公司人事部不知道，就装作不知情。

老顾帮了赵小六打卡，不仅赵小六高兴，老顾也乐意，隔三差五赵小六会塞给老顾半盒烟，或者一瓶可乐，不仅赵小六给，别人也偷摸的给，只不过这事赵小六不知道，老顾自己清楚，找老顾打卡的怎么可能就赵小六一个人，但那些找老顾打卡的只以为就自己一个人。就像赵小六。

万事总有特例，老顾也有上赶着帮忙打卡的，他们移动组的王小花就是这样的人。王小花性格大大咧咧，整天嘻嘻哈哈，只要有她开会，总会显得很热闹，有时候会上王小花还拿老顾开开玩笑，老顾也不急，只是呵呵傻乐，或者连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老顾乐意王小花在会上提到自己，乐意听王小花喊自己顾哥。

有次王小花要迟到了，给老顾发了条短信，让他帮忙打卡，老顾当然照办了，不仅照办了，而且把这事当成了应当应分的了，不仅照办，还是自觉照办。

后来每天早上王小花会先收到老顾的短信

"已打卡"

王小花回复，

“谢，顾哥。”

老顾觉得谢字把他和王小花的距离扯远了，就叫顾哥就成了，一句顶一万句。

出租车司机，睁眼就欠公司500元的份子钱，老顾是一睁眼就欠王小花一个签到，所以天天起的都很准时，最近王小花请了年假，不用老顾打卡了，老顾就感觉自己也放了年假，起床也没那么着急了，不仅不着急，今天还差点迟到，刚坐到座位上，赵小六跑过来，趴在老顾的桌子上，低声问，

老顾，你给我打卡了吗，早上给你发短信你也没回我。

老顾这才忙着翻找手机，结果发现手机今天落在家里了，没带着。

"早上走的着急，手机落家了，没看到短信，抱歉，抱歉。"

“哎呦喂，老顾，你说你，当官把印都能丢了，你可真行。”赵小六还想数落老顾几句，一看手表他赶紧往前台跑，现在去打卡还算迟到，再晚一会儿就算半天旷工了。

老顾觉得只要王小花没迟到，就不算太大的事。今天没给王小花打卡，但帮王小花取了次快递，去完快递他在QQ上告诉王小花，

"快递已取。"

王小花回复

"谢，顾哥。"

老顾觉得今天心里踏实多了。

他不仅给王小花取了快递，还顺便帮他们领导把快递取了，他们领导这会儿还没来，八成也迟到了，老顾只好把快递放到领导的工位上。但他看来，帮领导拿快递是捎带手，替王小花取了快递是正事，王小花叫他顾哥，领导叫他老顾，这关系上差着远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领导特意走过来，把一盒红双喜递给老顾，说家里三舅的孩子结婚喜烟，说自己不抽烟留着也浪费了，老顾还觉得挺不好意思，就捎带手帮领导拿个快递，领导还挺客气，当然了捎带手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晚上老顾到家，发现了手机里躺着赵小六早上发来的要打卡的短信，但问题是，不光有赵小六的，还有他们领导发来的两条短信。

一条短信是让老顾帮忙取快递，老顾长出口气，这事歪打正着的给办好了。

另一条是和赵小六一样，让老顾帮忙打个卡，老顾这口气就没出来，憋在心里了。老顾感到憋的慌了，他慌了不是早上没及时看到领导的短信，而明明是两条都没看到，但却把其中的一件事给办了，而且办的很让领导满意。尽管是捎带手，但领导会认为是老顾看到了短信才去取的快递，而不是沾了王小花的光捎带手取的。可是问题在于一条后发来的短信老顾看到了，先发的那条要求打卡的短信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呢，那既然看到了，为什么没有按照领导要求做呢，还有，就算没给领导打卡，为什么不和领导说呢，连领导都敢坑？现在可好，不仅坑了领导，居然还收了领导的一整盒红双喜。老顾后悔当时应该只收半盒烟就好了。

老顾感觉握着手机的手出了许多汗。

老顾一晚上没睡好，做梦就是他们领导要拿回那半盒烟。

第二天一早，老顾把头发梳理好了，换了件衬衫，他觉得这样打扮下，领导在骂他的时候领导心情可能会多少好点。

老顾坐在座位上等他们领导找他谈话，他们领导也果然把他叫到了会议室，而且领导一脸严肃，老顾感觉事儿大了。

老顾低着头坐在他们领导对面，不敢抬眼看他们领导，他们领导把会议室门关好，坐下问老顾，

“昨天给你发短信看到了吗，老顾。”

“看到了，当然都看到了啊！”

“那你给我打了吗？”

“呃……我只想着帮您取快递了，拿回来就忘了打了”老顾撒了个慌，他觉得说自己没看见短信，他们领导也不信，还会觉得他有别的想法。索性就说忘了。

“我昨天回家才想起来这事，就等着您今天批评我呢。”

“没打？你没打啊？”他们领导一脸吃惊的表情。

“真是忘了，领导，两条短信我保证都看到了”老顾咬定说忘了打了，反正是为了领导的一件事而忘了领导要求的另一件事，领导也不好意思深追究什么，现在追究也晚了。

"那就好，那就好，公司昨天还查了代打卡的情况呢。"他们领导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马上换了另一套表情。

“没给别人看短信吧。”他们领导突然来了一句。

“没有，谁都没给看。”老顾这是实话，他确实没给别人看，他自己都是下班到家才看到的。

“昨天家里小孩儿突然发烧，哎，这有了孩子啊，就是麻烦。”他们领导啰里啰嗦说了半天，老顾也就哼哼哈哈听了半天。

老顾走出会议室，看到大老王被叫进会议室。

“你们这代打卡，公司发现了，这次我也帮不了你们了。”会议室里他们领导开始数落大老王。

公司最近改进了打卡方式，一律指纹打卡，从而就杜绝了代人打卡的这件事，赵小六照例和大老王跑到楼下发牢骚，大老王还时不常的蹭赵小六的烟抽。

老顾不能帮王小花再打卡了，但王小花还是顾哥长，顾哥短的叫着。因为王小花爱捯饬，爱网购，自然快递就多。

而老顾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就是喊他顾哥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