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孟时雨已经被捕七天了,宋期年也不知是第多少次梦见她了。
梦中的她仍旧是一身杏色雪纺长裙,扎着两条稀松麻花辫,嘴角噙着笑,做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1933年,莫斯科。
宋期年第一次遇见孟时雨是因为他被教官点中,去火车站接新来的学员。军校里的训练着实艰苦,他自然是欣然领命,权当给自己放半天假。
火车到站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宋期年有些不耐地反复看着手表,查看时间。“迟到”二字,就足以让他对今天要接的这位新学员的好感下降几个档次。
“喂!”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宋期年的肩膀。
宋期年反射性地一把抓住那只手,转身一个反擒,成功地制住了那人。右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想拿枪,可腰间空荡荡的感觉分明地提醒着他这里不是军校,而自己今天也没有带枪。
被宋期年制住的是个小姑娘,扎着两条稀松的麻花辫,长得清清秀秀的,身上穿着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雪纺洋裙。
小姑娘眼角噙着眼泪,直呼喊疼,宋期年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手。哪知道刚一放手,那小姑娘就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次倒是学乖了,踹完就连忙闪到几米开外。
宋期年揉了揉脚,只能狠狠瞪她一眼。没法啊,晓得了是个姑娘,他总不能像刚才那样动手啊!
那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笑意,挑衅地回瞪了他一眼后,佯咳了两声道:“我叫孟时雨。呆子,你应该就是教官派来接我的人吧?那你为什么那么笨呢?我可是一直站在你身后诶!”
宋期年闻言脸色微变,一脸正色地说:“我看你顶多也才二十的样子吧?军校可不是玩的地方!小姑娘家家的,跑这儿来干什么?”宋期年双手抱于胸前,仍是一本正经地劝告着,“我建议你还是搭乘下一列火车回去吧!出来胡闹,也不怕你父母担心?”
宋期年现在心里其实特矛盾纠结,按理说他不该,也没任何立场说这些话。可眼前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些苦她怎么吃得了?拥有那样干净眸子的女孩,不都是应该待在所有人的庇护下,安然无邪地生活吗?为什么非得要淌这些浑水?
哪知孟时雨闻言,脸色霎时一白,璀璨的星眸慢慢黯淡了下去。她哽咽着,“父亲母亲......早就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我也......再没有家了......”
她将头强仰着,试图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逼回去,可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只得两手并用,不停擦拭着眼泪。终于,她捂着脸,缓缓蹲了下去,低声呜咽,肩头也不停颤抖着。
宋期年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了一把,他踯躅到孟时雨的身边,陪她蹲下身子,举起手,有些僵硬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发一言。他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也不懂得怎么去安慰,所以他只能如此。
哭够了,孟时雨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清泪,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白兔。
孟时雨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退后一步,与宋期年拉开了距离,忽而一笑。
“各国革命,无不从流血而成。而今吾国革命始,流血牺牲,吾辈岂敢推辞!”孟时雨的眼眸里闪烁着耀眼光芒,“一旦战事拉开,到了无法避免的关头,便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若只为乱世求存,何以对家国?何以对民族?我宁做战死鬼,不为亡国奴!”
话毕,孟时雨挺直身子,冲着宋期年敬了个军礼。
四月的暖阳透过火车站稀疏重叠的树叶,稀稀落落地打在孟时雨的身上。她穿着杏色的雪纺长裙,扎着两根稀松的麻花辫,做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她的眼眸格外璀璨,像星星一样,微风轻拂着她耳畔的碎发,让如画此景,深深烙在了宋期年的心口,毕生难忘。
宋期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忽然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他双手插进裤兜里,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既然如此,今后就由我来庇护你好了。我替你,找一个家。
孟时雨看着疾步快行的宋期年,连忙拎起长裙,小跑着去追他,嘴里不停地叫喊着,“喂!呆子!你怎么突然就走了?走那么快干什么?还有,你刚刚摇头是几个意思啊?”
突然,宋期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孟时雨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宋期年。”
孟时雨揉了揉被撞得发红的鼻子,还未来得及腹诽,就被宋期年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什么?”
宋期年转身,很是耐心地解释道:“宋期年,我的名字。”
孟时雨一愣,低头反复呢喃着这个名字。忽然,她冲着宋期年眨巴了两下澄澈的大眼,一脸无辜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呆子更适合你啊!”
这次宋期年倒没有再同孟时雨计较,只是转身朝着军校的方向走去,“走了!”
“喂!呆子!你等等我呀!你这么急躁不沉稳,教官知道吗?你信不信我待会儿跟教官告你的状啊!告你......”
宋期年头也不回地打断她,“随便你。反正我还是那句话,军校可不是玩的地方。这点速度都追不上,那你还是算了吧!”
话是这么说,脚下的速度却是越走越慢。他双手交叉地放在脑后,嘴里哼着的小曲儿彰显着他此刻的愉悦心情。
那一年,她二十,而他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