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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养蜂人放蜂采蜜,他们把蜜蜂养在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当中,几十座蜂箱排列得整齐划一。在小虫的眼里,蜂箱林立,如同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蜜蜂整日频繁地出入其中,过着看似体面有序的生活。采蜜工作占据了蜜蜂的虫生大半,它们勤勤恳恳,忙忙碌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乏味的工作,而所获得的一点少之可怜的蜜汁收入大部分都被养蜂人夺取殆尽。然后它们在一个月之内死去,又有一拨新的蜜蜂代替了它们的位置。
老石匠在山里呆了多半辈子,头回进城。车上不让抽烟,憋了一路。刚下车他就赶紧点上了一袋旱烟,蹲在路边抽了起来。几口烟下去太猛太急,呛得他一阵咳嗽,又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烟杆,只能换一丝丝小口嘬。烟锅中烧些自家种的粗枝大叶,在冒出一阵虚幻的蛇形烟雾后,磕到地上一堆蛇蜕般轻盈的死灰。老石匠也抽过纸烟,可总感觉差点意思,抽着没劲儿,像是用掏耳勺在背上挠痒痒。
老石匠蹲在地上抽烟,顺着街道的方向朝上空望去,两侧的高楼一幢幢一排排遮天蔽日,只留一道狭窄的光亮。在每栋巨大建筑上又拥挤着无数渺小的窗口,这些远远看上去只有针鼻儿大小的窟窿眼睛中竟然能塞下几千个家庭。无数人的吃喝拉撒睡都集中在这些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进行。大晴的天气却看不着太阳,老石匠躲进这片水泥森林中有些转向。
过罢烟瘾,老石匠跟着孙子小石头来到了新房所在的小区。小区内有不少撂荒的闲地,长些一人多高的蒿草干枯挺立着。小石头走在前边带路,老石匠感觉自己像是穿行在高山林立的迷宫之内。他佝偻的背部限制了视角,愈靠近高楼,愈难以看清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在七拐八绕一大圈后,小石头领着他钻进了一处狭小的山洞入口。巨大和宏伟消失了,四周的墙和头上的顶急速地收缩朝他们挤过来,仿佛要把人冲压成两块薄饼。正当他们被驱赶到无路可逃的死胡同时,叮的一声面前的墙壁突然打开了一道门让他们躲了进去,经过几秒种的坠落感后,墙上的门又自动打开,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的走廊和数个通向不同世界的铁门。小石头选择了其中一个掏钥匙开门,老石匠紧随身后终于迈进了孙子的新房。
刚一进门孙媳妇就拿出了拖鞋等着他们换上。小石头熟练地脱下皮鞋,换上拖鞋。旁边的老石匠可犯了难,自己一双种地的老汗脚,可不敢熏坏了这刚置下的新房子。老石匠又怕脚上的布鞋踩脏了地板惹得孙媳妇不高兴,只能让小石头给找了两只塑料袋套在脚上,这才算化解了脱鞋的尴尬。小石头把他爷迎到沙发上坐着,老石匠穿的是过年置办的新裤褂。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去,整个人便如同掉入了一团棉花套子里。老石匠在村里坐的土制沙发,内部装着几根硬弹簧,人坐上去像是骑着一架独轮车,随着路面高低起伏,车咯咯吱吱叫个不停,人也跟着上上下下摇个不停。老石匠担心自己屁股陷入太深,他就努力用两只手掌撑起自身一半的重量。这种坐相比站着还累,没一会儿老石匠就呆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假装参观新房子的内部环境。屋子内的空间本来就不大,再塞入些家具,只留出几垄羊肠小路。屋顶低低地压下来,感觉一伸手就能够着贴满花纸的顶棚。透过阳台的窗户看不到有阳光直接射入,小石头告诉他这屋子没有朝南的窗子,每逢阴云下雨屋内一片昏暗,就得提前开灯照明。
屋内最显眼的要数那幅靠墙站立的黑色镜面,只见孙媳妇用遥控对准一指,整块硕大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马头攒动,画面上出现了万马奔腾的景象。无数野马朝着室内的方向涌来,一股黑色的奔流仿佛马上就要突破那层透明的界限泻入到这狭小的空间内。马儿们要兴奋地冲破四面墙壁,闯进耀眼的阳光里,奔向自由的空气中。
屋内唯一的卧室在放下一张大床,一组立柜后就无其他立锥之地了。厨房门正对着厕所门,这种布局确实适合城市生活的快节奏,无论是吃完就拉,还是拉完才吃都能做到无缝衔接,提升效率节省时间。厨房狭小仅能容下两人同时进入,一切崭新如初,貌似还没有开过火。新房一副冷锅冷灶的态度,不知中午这顿饭啥时候能吃到嘴里。多亏早晨在家里吃的两个包子,又灌了满满一大碗豆沫汤,老石匠并不感觉饿,就是腹内憋着泡尿实在难受。上午在车上晃了一路,一泡尿早就攒下了。刚才光顾着参观新房,现在憋急了才想起来找地方开闸放水。小石头把他领进了厕所,又是一间半米见方的小屋。灯光下的白色瓷砖一尘不染,老石匠感觉自己像钻进了白面缸里。孙子指着一台石臼模样的白色容器示意他可以尿到里边。这白色的耀眼光芒让老石匠十分不自在,他如同怕玷污了圣地一样哆嗦了几分钟也没成功。老石匠又气又急,孙子只能带他下楼去上公厕。爷孙俩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可最近的公厕距小区也有一里多地。这次老石匠可真真体验了一把活人让尿憋死的感觉。一路上老石匠颔首低眉,弯腰弓背,像只沙漠迷途的骆驼,心内焦急如火,又不敢甩开大步流星加快进程。
老石匠想起了小时候梦里尿急找厕所,东找西找,到处寻找不得。等好不容易求得厕所出现,舒舒服服地撒上一泡长尿后,自己才发现身下的褥子已经泡在了一片湿漉漉的汪洋之中。紧锣密鼓中,等爷孙俩终于找到了公厕,面对小便池老石匠竟然有了几分钟的短暂迟疑,他怕方便完之后梦就醒了,他怕娘第二天要在院子里晒出自己夜里画图的褥子。
上完厕所返回小区楼下,老石匠迫不及待地掏出烟袋又过起了烟瘾。他想借着抽烟的名号在楼底下多待上一会儿,等上了高楼脚一离地,自己可就没了自由。孙子本打算等爷抽完一块儿上去,结果老石匠却左一袋右一袋抽起来没完没了。孙媳妇在楼上等着不耐烦了就打电话来催。小石头叮嘱他爷先在楼下抽完,不要乱走,一会儿再下来接他。老石匠沉浸在吞云吐雾的享受中,孙子的几句话混入袅袅的烟气,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老石匠抽着烟还在想他刚才的落魄样子,这么大一个小区愣是没个正经拉屎撒尿的地方。平时在村里随便找个僻静角落就解决了,可进了城里到处都是眼睛,害得他愣是夹着股沟子来回跑了二里多地。这城里有啥好的,老石匠感觉哪哪都别扭。
老石匠过足烟瘾,径直起身走进了楼道。小石头的新房落在几层,老头一直没搞清楚,虽然刚才由孙子领着走过一遍,但几道门的开开合合已然把老石匠绕迷糊了。现在唯一的电梯大门紧闭,老石匠被拒之楼下。他不记得小石头是咋鼓捣开的,试着敲敲门,喊了两声,里边无人应答。好不容易等到有坐电梯上行的住户,他也就跟着上去了,结果电梯停到某一楼层,开门人家出去了,他马上尾随其后。可等到前人打开一扇门进去后,砰的一声,老头被扔在了门外。老石匠顺着楼梯又向上爬了几层,试着寻找小石头家的房门,可房子都长得一个模样,老石匠兜兜转转,在这个钢筋水泥的蜂窝里彻底迷路了。他在楼里绕了几圈,又不敢轻易动手敲门,实在没法子了才想起顺着楼梯往下走。下了十几层楼梯,到楼下正撞到小石头因着急上火和孙媳妇吵架干仗。老石匠刚刚爬上爬下了几百层台阶,累得气火直顶嗓子眼儿,当着孙媳妇的面不好发作,只能安慰两个孩子说自己没事。回到楼上小石头爹打过来电话问询老爷子找到没有,直接在电话中就把小石头臭骂一顿。老石匠也没压住邪火抢过电话把儿子也教训一通。这一圈火烧下来,中午谁也没吃饭的心情了,从饭店买来的几个菜没动几筷子就被装盒送进了冰箱。
小石头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在城里找了工作,又谈了城里的对象。女方家里认准了要在城里买一套房,否则就准备棒打鸳鸯。家里砸锅卖铁,东拼西凑,还差五万块钱。小石头爹被逼得实在没法子了,臊眉耷眼地向老父亲张了口。老石匠那点棺材本只够买下火柴盒大小的房子,人要是蛐蛐就好了,半片菜叶一眼土洞就能活得十分满足。眼看孙子的婚事将要告吹,老石匠心里也是火烧火燎,夜不能寐。老石匠盘算着这五万块钱从何而来,自己这把老骨头即使全车成扣子卖了换钱,也挣不下几张红票子。夜晚老石匠独自坐在老圈椅上抽旱烟,灯光下的烟雾徐徐缠绕爬升。老石匠的目光游移到了屋顶那根笔直的主梁以及分布两侧的深红色椽条上。老石匠的这座房子如同一头强壮的鲸鱼身体般坚固,此时的他正坐在了这头鲸鱼的身体内部。一条粗壮脊椎贯串其中,再加上无数对称分布的纤长肋骨构成了鲸鱼的庞大骨架。其中有一根浅色骨头特别明显,上书一行墨色小楷“建成于一九七二年元月”。
老石匠想了一夜,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卖房。去年有个叫陈一河的城里人登门拜访想要买老石匠的院子。这个陈一河是个大学退休老师,好像是搞什么民俗研究的,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山里跑。他尤其喜欢山里老辈人盖起的石头房子,可是最近几年这种老房子倒的倒拆的拆,他眼中的这些宝贵文化遗产已经所剩寥寥。他在偶然一次走访中发现了老石匠家的石头房子,第一次见陈一河就喜欢得不得了,不打招呼直接闯进了院子,又是拍照又是到处乱窜。老石匠还以为闯入了一个疯子,挥起手里的锤子就要砸去。老石匠媳妇怕闹出人命,死死抱紧老头子的腰不撒手,陈一河才算躲过了一劫。陈一河解释了半天,老石匠也没弄明白他是搞啥研究的,只知道他当过老师才放下心来并称呼其为陈老师。陈一河在亲眼见识过老石匠的手艺后更是庆幸来对了地方找对了人。此后陈一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拜访一次,他对所有石头的事感兴趣,尤其是对老石匠家的石头房子情有独钟。陈一河多次试探着问过老房子能不能转给自己,都被老石匠一口回绝了。陈一河看一计不成又换了方式,提出租下老石匠院子的方案。可老石匠的脾气很像一块黑青石,又硬又倔。陈一河碰了几回石头后,暂时泄了气,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来村里了。
第二天老石匠上儿子家给城里的陈一河打去了电话。陈一河很快就兴致勃勃地赶到了两爿石村。双方坐下来只用了一袋烟的工夫就达成了协议,老石匠将住了半辈子的一套老屋老院押给陈一河居住,从而获得陈一河的五万元借款。房屋所有权归老石匠所有,陈一河只享有临时使用权,房主何时还清借款即可收回房屋土地。陈一河手写了一份合同,老石匠在底下签字画押。面对着黑字红戳,一瞬间老石匠心里酸咸苦辣,不是个正经滋味儿。他想起了《白毛女》里的杨白劳,他仿佛也是亲手卖掉了自己的亲生闺女。虽然名义上没有卖掉老宅,但是想要还清这五万块钱借款仅靠他和大儿子放羊种地的收入至少也得熬上七八年。可自己还能有几天的活头,临了死不到老屋子里头,老石匠感觉一辈子都白干了。
陈一河得偿所愿,他终于能住进梦寐以求的石头房子里了。陈一河退休好几年了,他已厌倦城市的生活和环境,早就有归隐乡林的打算。老伴患有肺部气管病,医生建议多去空气好的山区疗养。这次终于如愿住进美丽乡村的石头房子,他打算带着老伴过几天瓜棚豆架,鸡犬桑麻的田园生活。另外他走进农村就有更多的机会去搞民俗研究,尤其是两爿石村的石刻技艺是他发现的最有价值的内容。
老石匠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再难再硬的石头他都碰过,凭着过人的石匠技艺,他从没在石头上边认过怂。可这次他碰到钢筋混凝土上,却被磕掉了几颗老牙,那种混着血水往肚子里咽的滋味不好受啊。这次进城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用毕生心血换了个啥样的洋房。等看完新房他的心也凉了一大截,自己连房带院那么大一片家园就换了几平牛棚大小的空中楼阁,甚至连地基都不是自个的。自己奋斗半辈子的心血来之不易,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别人就是拿一座金山他都不换。老石匠不曾想过有一天盖起高楼大厦就如同在家复制煤球一般简单。房地产建筑业也进入了流水线作业的时代,房子越造越多,越造越快,可他却想不通最后自己怎么落了个无家可归。
老石匠丢了老房以后连续几天都在做同一个梦,梦到小时候遇到的那头老豹子,见到那双又大又亮的蓝色眼睛。
老石匠在两爿石村住了一辈子,打小是给人放羊的。晚上没地方住,睡在圈羊的山洞里,铺一卷破苇席子,裹一张羊皮毡子。羊圈里边净是些羊粪、羊尿的骚味儿,招来成群的蚊子成片的虱子。蚊子专叮羊毛少的地方,他就成了一只掉进羊圈浑身没毛的大活羊,蚊子便卯足了劲儿吸人血。当时干活累一天,人早顾不得虫吃蚊咬,用衣服裹上脑袋就呼呼大睡。早晨爬起来一身肿包,再掀开席子,吃饱的虱子到处乱爬。拿起破鞋底子猛打狠拍,吃得一身圆滚滚的虱子便被成片爆了浆。人血的红色,如同踩碎了一地的蛇莓果实。
有一天睡到半夜,老石匠感觉脚上湿漉漉的,睡眼惺忪中看到一对明晃晃的汽车大灯正盯着他呢。他听别人说过,只有山里老豹子的眼睛才能发出这如同鬼魅般的幽幽蓝光。当时他突然感觉口渴难耐,喉咙发紧,想喊却喊不出来。那畜生嘴里一条肮脏的舌头仍在舔舐他的脚掌,羊群被吓地退到洞内的一角。他当时一动不敢动,如同一具死尸。他尽量压低下巴缩紧脖子,防止喉结暴露出来。他知道那双眼睛正在紧紧盯着自己的咽喉,随时准备扑上来死死咬住猎物的气管。他手心里攥紧了汗,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开始打哆嗦。他想在手边胡乱摸着一块救命的石头,却触到了一把白天铲羊粪的铁锹。握紧铁锹把后,举起来照着旁边喂牲口的石头槽子猛砸去,哐地一声巨响,那双夜光大眼确实被吓住了。他发疯似地胡乱敲着,越敲越响,越敲越快。怪物在惊恐中匆忙转身跳出羊圈的石头围子,朝着山上跑远了。他不知敲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浑身瘫软下来。他被吓坏了,手脚冰凉浑身抖个不停,目光呆滞,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失魂状态持续了几分钟后意识开始慢慢流回躯体,他想起了口渴。挣扎着爬到饮牲口的水槽里咕咚咕咚灌下一肚子和着动物粪便的凉水,然后心满意足地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望到了那漫天璀璨的星河。
老石匠以前家里穷,到了十六岁,爹娘托人给他找了邻村的一个石匠师傅学手艺活儿。三年学徒,吃住在师傅家,不过三年也是白干没有工钱。说是三年,前两年都是卖力气,整日被石料压,被大锤砸。石头上都长着牙,咬得他手上肩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口子。一杆大锤二十多斤,他刚去的时候又瘦又小,两只胳膊面条一样没有劲儿。抡不起大锤就只能扶着钢钎挨砸,只干了一天,五脏六腑被震得拧成了一股。他不停干呕,脑袋耳朵里嗡嗡直响,脚下软绵绵的像踩上了棉花。手上早已没了知觉,掌心起泡,虎口开裂,十个指头血糊糊的像是挨炮炸了一般。等在石头窝里钻了几个月后,他的胳膊长粗了一圈,试着能抡动大锤了。一天几万下,别人的大锤挥舞起来呼呼生风,画出弧线靠着锤摆自身的惯性借力打力,不费啥劲儿。他没经验,几天抡下来,两条胳膊又像被卸了一样,人也倒了架。可学徒日子再苦,他也咬咬牙挺住了,他记着师傅的话,“人在石中磨,人磨三层皮,石磨一身光”。他的力气日益见长,饭量也上来了。师娘一锅能蒸二十几个黄面窝头,他自己一顿就得吃上七八个。师娘是个软心肠,待他像自己孩子一样亲。
三年学徒期满,小石匠长成了大石匠。人黑了,也更壮实了。二百斤的一块大青石料,用柴架子捆好,他愣是能闷头走上十几里的山路背回来。师傅是个仁义的人,打破规矩提前半年开始教他手艺。他人聪明,学啥都快,不到一年就掌握了大部分的石匠技能。大到开山碎石,盖房筑坝,圈桥铺路,小到制作一些日常玩意儿,凿石盘修石磨,造捣蒜的石臼,杠药的脚碾,还有牲口用的石槽。师傅还教会他一些精雕的细活,能在石板上刻纹绣花,能雕出那种蹲在门口的小狮子。他手下的小狮子慈眉善目,憨态可掬,一头螺旋肉髻,一圈璎珞铃铛,嘴里含着一颗石头滚珠,呼啦呼啦,像个吃糖果的洋娃娃。他心细,活也细,能把所有经手的石头玩意儿琢磨的十分漂亮。师傅教得好,他悟性也高,再加上石头一样的性格,炼就了一手好活计。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他就能独挡一面了,成了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巧石匠。趁着自己年轻有的是力气,他一年到头没个停歇,一边干活挣钱,一边下河背石料。他心里早有了打算,照这样结结实实干上三年就能攒够盖新房的花销和石料。每回路过村里杨树底下,他总喜欢仰着脖子看老鸹衔回一星星的软泥碎枝搭棚建窝。那时他感觉自己也是一只老鸹,无数趟往返搬运,一点点的重复累积,他要盖起一个更大更结实的窝棚,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两爿石村盛产石头,也出石匠。靠山吃山,当地人盖房全是就地取材,从河里捡石块,从山上采石板。每年洪水把上游巨石冲散到下游,变成了布满河道的零散碎石,这些石头是村里人打制石砖的主要来源。盖一间石头房至少得用上几千块石砖,每一块都需要石匠手工打磨出来。老石匠当时舍不得雇人帮工,自己利用晚上空闲时间加工攒下了能盖三间房的石砖。第二年开春,天一暖和他就挖好地基,雇了几个石匠瓦匠忙活一个月盖起三圈石头围墙。等到忙完夏种,地里暂时没啥紧活,他又领着几个壮劳力雇上三辆牲口大车背着干粮进山了。盖房棚顶要用到大面积的整块石板,厚度约在两寸左右,一块就有四五百斤,得四个人用杠子抬着走。好石板都来自于断崖峭壁,采石人腰缠绳索,挂在悬崖之上,凭一把凿子,一个锤子从山体上完整敲下整块石板。老练的石匠会顺着页岩的纹路如同翻开张张白纸一样揭下层层片石。从地面仰视高空中的石板薄如蝉翼,形同枯叶,绝不能任其自行坠落谷底变得粉身碎骨,只得小心翼翼地用胳膊粗细的缆绳捆牢系到山下。装车前再去掉多余的边边角角,规制出大概形状减轻重量后再用骡子套车拉回村里。老石匠一行几人在山里钻了半个多月,三辆大车来回折腾了几十趟,才置下了足够遮风挡雨的屋顶石板。
在当年的秋收忙完之前,老石匠已经提前请来木匠给做好了主梁和椽条,并在石墙预备的留白处装上了门框窗框。忙完秋收进入冬歇,老石匠抓紧挨家挨户送上烟和点心,这是村里请乡亲帮忙的老礼儿。新房棚顶在两爿石村是件天大喜事,无论谁家动工都是全村男女劳力齐上阵。老石匠当时请了先生看准黄道吉日,新房棚顶那天村里人差不多都来帮忙了。老石匠一口气支上三座大锅,两口锅炖菜,一口锅蒸馍馍。几挂长鞭放罢,乡亲们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先上主梁,再架辅梁。四个男人一组,两条杠子,大家喊着号子,迈着步子,顺着提前建好的木头斜梯把木构主架固定到位。女人们则沿着主梁两侧,在辅梁之间再搭上檩条,铺上栅板。泥瓦匠用苇蔑子编的新席打底,在上边倒下和好的黄泥摊开抹平,屋顶就变得密不透风了。等村里的壮劳力陆续抬着石板落下,压实黄泥,屋顶一层落一层搭出石阶形状,石头新房的大致样貌才算基本完成了。当最后一块沉重的石板变成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到房顶落稳后,房子主人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掉了地,脸上也漾出了花瓣一样的笑容。房主早已为尽心出力的乡亲们准备好吃饭用的几摞粗瓷大碗。三口大锅同时揭盖,蒸腾的热气混杂着香味勾人食欲,馒头炖菜可劲儿吃,可劲儿造,主家添了新房,全村人跟着高兴。
石墙落上了石顶,石头新房完成了大半。石条之间留下的狭小缝隙也不容放过,得用不易透水的红泥封上。当地人会从河道里找一种暗红色类似于牛血一样的石头。这种石头质地松软,拿回家碎成小块,放到磨盘上研出几大盆红彤彤的细料粉末。浇上水,人脱鞋光脚在盆里和成朱泥。用铲子把红泥塞入石缝,待鸭嘴抹子涂抹平整后,再比上尺子,凭借抹刀上下规划出两条平行的优美直线。等石墙全部勾缝完毕,四面巨大屏幕上便呈现出了一幅幅复杂又规整的几何图案,像是四张棋盘,蕴含着变化与智慧。
石头新房抹完内墙,铺好地面,按上黑漆的门扇,糊上雪白的窗纸。找木匠给打一套家具,请画匠给题几个福字,起一联对子。屋前用篱笆墙圈出一片院子,平整场院,开出几块菜地。垒出鸡窝,养上几只鸡苗。待新房里搬入新打的家具,洒扫庭院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喇叭唢呐一响,一顶红轿子抬着新人迎进了新房。
老石匠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和全部石料,终于起了三间板板正正的石头新房。三间房倾注了老石匠全部手艺和心血。正房坐北朝南,两边东西各一间配房。房子选的石料一水都是青红石,这种石头以青色为主,掺入些红色的血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杂色的石头。青石围墙,再搭配屋顶上的大青石板,三间屋子从头到脚,倒像是三块精雕细琢出来的绿色翡翠。窗户和门楼的上方都用石头砌成了拱桥的弧形,像悬着几张拉满的石弓。正北房地基高出地面一米多,防潮防水,门前用了三块长条大青石做台阶,踩着舒服,看着稳重。正北房的东西耳侧,都留了两个十字开花的窗口,这样一天中最早最晚的阳光都能一丝不落地照到屋里来。
年轻时的老石匠凭着一手巧匠本事,加上三间崭新石头房子,很快他就被一个留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看中了。找媒人牵线搭桥,双方都挺满意。一切顺理成章,挑了良辰吉日,热热闹闹地就把媳妇娶到家了。不到两年,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小日子越过越红火。老石匠那时经常抽着旱烟,蹲在自家院子里的石墩上欣赏正门两侧那副红底黑字的对联,“门对青山千里秀,家居旺地四时春”。烟气弥漫中,他感到神清气爽,心满意足。
儿子越长越大,老石匠的腰却越干越弯,眼白渐渐有了红斑。这是无数飞溅起的小石头子儿给他留下时间印记。石子往往寻着腥味直往眼里钻,挤在眼皮和眼球之间,咬着肉,噬着血。石匠的眼睛里像是装着两架磨盘,他们能把闯入的石头碾磨成粉,再溶到泪水里边排出体外。所以老石匠红色的眼睛经常出现迎风流泪的毛病,可时代却从来是不相信眼泪的。
先是头几年村里兴起了红砖房,没人再请老石匠去盖那种老气过时的石头房子了。盖新房用的每一块红砖都被烧制成标准大小,批量生产,要多少有多少。年轻的瓦工吊着线锤砌出的红墙直上直下,屋顶是钢筋水泥一次浇筑成型。这些新时代的材料盖房速度极快,不用经年累月的长期备料,只需打几个电话,满载砂子水泥的拖拉机直接就开到了你家门口。再租上一个大肚子搅拌机,雇上四五位熟练的泥瓦工,配几个推车上料的小工。两天起圈墙,三天上主梁,第四天支起盒子板,编好钢筋框架,第五天就能灌浆封顶。村里许多老旧石头房都被推倒翻盖了,红砖新房如同雨后的毒蘑菇般花枝招展地钻了出来。
眼看儿子也快到娶亲的年纪了,儿子明确提出要住新式的红砖房。连村里的媒人也劝老石匠要跟上形势,让儿子能讨上老婆才是当务之急。老石匠看在自家祖宗的颜面上最终妥协了,总不能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儿吧。红砖房说盖就盖,老石匠忍痛把存了十几年的石料全部变卖,又加上自己半辈子做活存下的积蓄,给儿子起了三间红砖房。儿子的新房与老石匠的石头房子一墙之隔,中间只留出一条排水的沟道。新房比旧房整整大出了一圈,如同一匹高头大马和一头瘦驴并排站着。老石匠曾经引以为傲的石头房如今变成了一只霜打蔫的老茄子,人的心气也跟着瘪下去不少。
新房盖好后没多久,儿子就把媳妇娶进了家门。又过几年,老石匠就有了孙子。可老石匠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找他干石匠活的人越来越少。老石匠一顿饭还能吃下两个大白馍,手不抖,眼不花,空有一身本事,却早已无用武之地。越来越多的石头房子被推倒重盖,老石匠就捡些鸡零狗碎的小活儿干干。村里新添了磨面机器,通上电二十四小时转个不停,老式的牲口拉磨就被迅速淘汰掉了。大牲口卖了吃肉,只剩下一扇扇磨盘,一滚滚石碾都轱辘到了路边村口,东倒西歪着,成了野狗抬腿撒尿的路标。老石匠闲不住刚从石头窝子里钻出来,又扎到土坷垃中去了。整日在他家的那一亩三分地上深耕细作,留下家中那件破旧工具箱子独自躺着慢慢落灰。
城里买下新房后,老石匠的孙子顺利完婚。陈一河轻装简从,跟老伴儿带着几件衣裳和一些生活用品就来了。虽然陈一河留出一间石头房盛情挽留老石匠老两口继续居住,可老石匠却早早腾空了屋子,并把院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嫁闺女一样留给了陈一河。陈一河在村里住下来后平时没事就跟着老石匠到田里侍弄庄稼,有时候也下河道或进山看石头。老石匠开始对他是不冷不热,可一聊到石头话匣子也就搂不住了。两家的老伴儿也一块做点家务活,上地里摘点野菜做些野菜团子吃。晚上两家人聚到一个长石头桌上,吃些粗茶淡饭,抽着烟袋锅子,聊些家长里短,倒也相处得融洽。
这次进城看房就是坐着陈一河家的车来的。下车时,陈一河一再叮嘱老石匠晚上要到自己家里吃饭。老石匠本打算要去,考虑到白天刚出的糗事又担心自己到了别人的洋房再闹出洋相,就让小石头打电话回绝了。下午老石匠执意要走,小石头只能把他送上了回乡的大巴车。
返程的汽车离开市区一段时间后,窗外的高楼大厦消失不见了,开始出现郁郁葱葱的绿色树木以及背后高低起伏的远山。路两边的树上偶有悬挂山里旅游区的欢迎标语。望着一闪而过,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老石匠的心里泛起了嘀咕。他有点搞不懂了,村里的人都说城里好,净往城里跑,但像陈一河这样的城里人却说山里好,一到假期就想着往山里钻。自己一手盖起来的石头房子,被村里的人瞧不上眼,反而深得城里人的喜爱。活了大把年纪,真是越活越糊涂了。难道真是自己老的不中用了,还是这世道变化太快了。
当大巴车跳出密林驶入一段沿河公路时,老石匠透过车窗看到干枯的河床下露出了许多大个的白色鹅卵石。它们像是一群古老的史前巨蛋,时间的流水冲走泥沙碎屑,露出了它们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