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绝佳的东西是你根本就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出生,不要存在,要成为虚无。”
——尼采《悲剧的诞生》
《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第一本著作,写就这本书的时候尼采刚刚26岁。这是一本阐释尼采美学观点的著作,但里面蕴含了后来尼采很多思想的萌芽。
这本并不厚的书信息量很大,里面提及的古希腊悲剧、神话与德国古典哲学都需要相应的背景才能更好理解,仅列几个书中出现的名字就足以令人头大: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施莱格尔、席勒、叔本华……更不用说其中的文化、哲学背景。
尽管如此,《悲剧的诞生》并不难读,概括来说,全书的内容就是:古希腊悲剧以及悲剧精神的诞生与消亡。
01
《悲剧的诞生》的核心是化自古希腊神话的日神和酒神两种基本冲动,也是两种精神。日神阿波罗所代表的本能冲动是梦境,如同《盗梦空间》中的筑梦师一样,创造出可感知的具象,赋予世界梦境的图景。日神精神的代表艺术是雕塑、绘画、建筑等造型艺术,也有史诗。
而酒神狄奥尼索斯则对应着醉。在醉中,人达到情绪的巅峰,进入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忘我境界。
酒和艺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密不可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描述了诗仙李白、草圣张旭等文人醉中的状态。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醉让人实现了一种清醒十分很难的自由状态,李白在非醉的时候很难拒绝天子的召唤,而张旭也不会在王公前脱帽露顶。
相应地,李白和张旭也在醉中获得了完全忘我、自由的状态,实现了彻底的解放。这也是艺术创作的巅峰时刻,由此李白能作诗百篇,张旭挥毫落纸如云烟。
据说张旭醒来看自己醉中所写的草书,再度提笔,却无法复刻之前的状态,再也写不出来这样的字了。
酒神冲动催生了以酒神颂、抒情诗、音乐为代表的艺术。
而古希腊悲剧则体现了日神和酒神的双重精神。
02
悲剧是特定的艺术形式,并不是日常语言说的“悲剧”或者指结局悲伤的作品。
古希腊悲剧在舞台上演绎人物、情节,舞台下有歌队。歌队是表演的一部分,参与悲剧的情节,也能表达人物的心情、对话,还兼具烘托氛围的职能,例如象征某种声音。
歌队介于舞台与观众之间,是台上与台下的桥梁,观众和表演者的中介。
这种悲剧是日神和酒神精神的统一,舞台上创造的形象是日神艺术,而歌队则是酒神艺术的体现。
“悲剧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日神的形象世界中宣泄的酒神歌队”。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认为悲剧有“净化”作用,观众通过对剧中人物命运、情节产生怜悯、惊惧从而获得感情的宣泄。
而在这种“净化”中,歌队用合唱的方式引导观众的情绪进入酒神精神的内核。
古希腊悲剧的演员是带着面具表演的,并不是一个人固定饰演一个角色,因此整部剧的演员很少,一个演员可以扮演多个角色。
就像京剧中多以马鞭来代替马,并没有真的马出现,悲剧也是如此,面具只是观众想象的支点,观众想象的主角是怎样的,那么面具下的人物就是怎样的,因此观众的幻想与模仿是悲剧的核心,通过面具下的人物命运、行为的演绎,观众得以领会酒神冲动的本质,洞察人类在永恒面前的痛苦。
而面具同时又让酒神精神形象化,体现了日神精神。
总之,日神和酒神精神在悲剧中的存在方式就是,面具和舞台等形象融合歌队的合唱,从日神冲动达到一种忘我的酒神精神,也就是说日神精神是一种表层的过度,最终要抵达酒神精神的深处。
因此,酒神精神是悲剧的内核与主体。
举例来说,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是神谕注定的,他自己并没有主观的过失,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自己娶的是母亲。
普通人也是一样,往往经过多年之后,才认识到原来某一天某一个时间点自己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可是那一刻的自己却对这决定命运的时刻茫然无知。
窥见了自身命运的俄狄浦斯,就是面对命运时痛苦与无力的每一个人,人的有限性和无限性构成了人神张力。
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人类所具有的不同于动物的智慧,是人向神的挑战,也是人的痛苦来源。
最终,俄狄浦斯刺瞎双目,消弭自身犯下的罪孽,这既是对神的安排的接受,也是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剧终处,歌队长将俄狄浦斯的命运和人类的命运相连:
“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虽然面对命运人会茫然,但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并没有放弃抵抗,正是这希望渺茫的抵抗彰显了人的尊严与崇高。在这悲壮的反抗中,人的勇气和意志足以令所有观众动容。
因此,悲剧人物的所折射出的酒神精神,经由面具与歌队引领观众和剧中人物产生共鸣,使得观众的情绪达到顶峰,从而进入酒神精神的深处。
03
虽然名字叫《悲剧的诞生》,但尼采用了近一半篇幅来说明“悲剧的消亡”。
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理性,发展到今天的科学主义,杀死了悲剧。
体现在悲剧的衰落上,则从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开始。
欧里庇得斯的代表作是《美狄亚》。欧里庇得斯将观众带上舞台,歌队的力量被削弱,成为了舞台的一部分。
人类艺术史上伟大的画作都是在非市场化环境中创作的,迎合市场无法产生伟大的作品,为了迎合平庸的大众审美,艺术的独立性消失殆尽。
悲剧不再引领人洞察真相,而是变成了迎合大众的消遣。剧中也不再有崇高的东西,而是日常平庸生活的延续。
这只是悲剧衰落的开始,而悲剧的死亡则因为理性注入了艺术领域。
在尼采看来,欧里庇得斯是悲剧衰落的始作俑者,而彻底杀死悲剧的是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的名言是“认识你自己”“知识即美德”“犯错是因为无知”等等。
知识就是理性的认识,知识从苏格拉底开始占据重要地位,理性和逻辑侵入了艺术。
理性是一种对象化的思维方式,借用海德格尔的表述,理性思维是思考一个事物是何种存在者。
但艺术不是理性的对象。
艺术的审美思维是一种直观,直面、体悟这个东西存在本身。
如果说理性思考的是“how things are”事物是怎样存在着,艺术则面对的是“that things are”,事物就在那里。理性思维常问的是“这是什么?”而审美思维则是“这存在着”,艺术是一种当下的体悟,直观到的纯粹的存在。
庄子和惠施的濠梁之辩就体现了这两种思维,惠施要得到庄子知道“鱼之乐”的根据和理由,但庄子的路径却是在濠梁上直观到鱼之乐的。
人类的理性认识能力是有局限的,在康德那里就凸显了这一点,康德为理性划界,也为信仰、道德、审美等超越经验世界的内容留下地盘。
无论是“上帝死了”还是“超人”,在《悲剧的诞生》中已初见端倪,尼采将艺术视为反抗上帝的方式,悲剧能够拯救处于虚无主义之中的人类,酒神精神就是洞察世界虚无之后的反抗。这也回应了尼采在序言中说的,写这本书的使命是:用艺术家的透镜看科学,用生命的透镜看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