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才蒙蒙亮,老李就起来上山拾柴火,先找个露水不重的平地把麻绳叠起两道来摆着,再慢悠悠的背着手绕着山往上走,遇到人就问一声“来拾柴么?”“来拾柴么!”要是起的早,遇不到人,就边走边吼两嗓子,呼哈两声,老李说这是震震山嘞!
边走就边拾路边的干柴,不一会功夫就拾的满满一怀!有时看见牛粪,就画个圈,下午等它晒干了再来取!
上上下下几趟,柴火在麻绳上也垒起座小山来,老李用两边的绳往上一包,绳头往绳圈里那么一穿,一蹾脚,一使劲儿,就把小山般的柴火背上他那小山般的背!
下山正好碰上村里人煮早中饭,村口王寡妇老早看见他,说“老李头,这山上的柴全被你砍光啦!”
老李总要避着走,陪笑道“可不敢乱说,哪能砍呢?是拾柴火嘞!”
王寡妇不依不饶,说“上山看到好景色?”
老李头不知什么道理,客气着说“山上景好,景好!”
王寡妇笑起来“哈!看到的是白花花还是赤条条哈?”
老李这才反应过来,脸红起来,呛声说“王寡妇,大清早……哎……羞先人嘞!”
王寡妇还要说,老李赶忙往后托了托柴火,弓起腰快步走开……
老张也困惑,天天下山老能看见这王寡妇,这王寡妇也是,女儿在澡堂干活,也不问,光调侃老李,什么人嘛!
走到澡堂后院,就差不多十点开外,老李解开绳,一把一把把柴火扔上柴火垛上,这柴火垛都快码的跟墙一般高咧!
走到火炉房,从锅里摸出来干馍,就着昨晚喝酒剩下的酱油戳豆腐将就对付一顿。
十一点半,搓背的老王,小李,还有柜台的小王就来啦!老王小李是两口子,每回来都骑着呼咙咙冒着黑气的小摩托,一路上都能听见他们两口说话拌嘴的声音,老李听到这声音就感觉这澡堂来了人味!
“老李头!水烧没?”
“你们来了,能不烧?”
老李于是笑笑呵呵的起来去后院抽柴火,抽满满的两大蛇皮袋子,在地上拖向锅炉房。这时候老王必定就过来搭把手,从老李头手里接一口袋抗在肩头“老李,老板今天来不?”
“咋啦?”
“今天不是十五嘛!”
每个月十五是澡堂发工资的日子,这一天,柜台的小王要把柜台抽屉里的票子通通给老板,然后老板再数数老王和小李手上的搓澡牌,从手里抽出那么一小沓拍在锅炉老李手上,撂下一句“伯,你来分,大家伙儿好好干活,下月再来!”
然后在老李,老王,小李,注视下,带上小王坐上小车,朝街旁那家小宾馆开去!
于是老张总要来一句“都成家咧!这是干啥呢?”老王也总是打着玩笑朝老张挤兑着眼说“男人么?女人么?正常的么!”
“正你妈的屁!姓张的!王寡妇……”小张在门口跑过来拧着老王耳朵!
“胡说咧!胡说咧!你松手么么?叔在了么!松手么!”
……
“那肯定要来的,他还要收佃租嘛!”老李笑着回答说!
“老李,有个事儿,你帮我揣揣?”
“啥事么?”
老王把麻袋提到锅炉边,倚在墙边,抓抓了头“嗨!还是不说啦!不地道!”
老李用脚踢倒蛇皮袋,两手提着袋尾倒着往上提,回头看着老王“想说就说,要是觉得告诉我不踏实就别说!”
老王站起身来“老李,你这是说啥话呢?我能信不过你?”
老李掸掸身上尘土,拿着板凳坐下来,说“那你就说嘛!我老李啥时候秃噜过嘴?”
老王也随手提起个板凳坐下“老李,咱街西口……”
“你死哪去啦!不洗池子,我看七爷爷饶不饶得了你!”
小李站澡堂门口朝锅炉房开吼,插着腰,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好要打持久战的仗势!
老王刚要还嘴,老李头打圆场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去吧,有事再说,可不能误了差事,七伯马上也该到了!”
七爷爷是村里辈分最老也是脾气最坏的人,但凡有不合他半点意愿的,开口就大骂,也不管你是第几任村长,第几任书记,他可是最老的老书记嘞!
七爷爷每天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的,非要把那一条条黝黑到皮肤裂纹里的属于他光辉岁月的印记给烫红,烫开,烫服帖了!才慢慢的乘着月光拄着拐杖慢悠悠的回家!有时候老李头想,你老书记才是这里的老板嘞!不管人再多,搓背的老王必须第一个搓他的背。只待老王一声吼“七爷,搓背么?”
老书记慢慢的从大澡池里升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催催催,催你个魂啊!”佝偻着身子朝搓背台走去,老王也不敢去扶,你要是扶他哈!他铁定会说“扶个鬼哈!我不行了吗?滚滚滚!没眼力见的样”
“您不搓,没人敢给我搓么?”老王陪笑着说!
等到老书记慢慢的睡下哈!老书记发出一串颤音似的叹息,这时,老王才从池子里舀水,给老书记从头到脚再淋上一遍。从下颚开始,套上澡巾慢慢搓,还要多余问一句“受不受力?”
等得到肯定回答,才从胸开始加大力气,来回深深浅浅的来回搓着,在期间,开两个荤段子,扯扯闲常!但今天老王好像不带劲,老书记都察觉出来“我说你小子,有什么事儿吧!”
“七爷,我还真有个事儿要请教你?”
一舀子水浇在前胸,老王轻拍屁股,老书记慢慢翻身,又趴下“请教说不上,别堵在心里倒是真事!”
老王双手叠在一起往下按擦,上上下下的按搓着老书记那佝偻的背“七爷爷,咱西街口开了个新澡堂,您听说没?”
“嗨!我以为什么事儿?那个啊!是那些个……那些个混蛋开的,干的那些事全他妈见不得人,我听说还有那个叫什么什么特殊服务!真他妈瞎扯!你放心,开了我也不去,我早不当官了!没资格去咧……”
老王低下身虚着声说“不是这意思咧,那里拉人嘞!叫我去嘞!”
老书记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去干哈?乌烟瘴气,这不挺好?”
老王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样去不地道,但儿子上学,要钱咧!我在这地方……”
听完这话,老书记重重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一下子瘫了下去,老王感觉搓背像是搋棉花一样,哪按哪陷!像是一堆稀泥,老王弱慌了!赶忙俯下身靠着七爷爷耳边说:爷,你没事儿吧!
从老书记嘴里吐出口冷气“搓完啦?”
老王看七爷爷没啥事,有高声喊起来“爷,这才到哪?早着啦!哈哈!”
七爷爷慢慢的爬起来,半跪在澡台上,手在半空中乱挥。老王心说不好,急忙拿手搭住,七爷爷拄着手,慢慢的把腿搬下“洗不干净啦!不洗啦!”
老王呆了!不知怎么办,急忙拿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爷,哪不对?你说,我改……”
老书记也不理睬他,等到了澡室门口,才自顾自嘀咕一句“哪不对,是我不对咧!”
老书记步履蹒跚的慢慢往澡堂大门口走的时候,烧柴老李正坐在旁边的锅炉房门口抽着旱烟,看老书记来了,随口招呼着“七叔,今还可?”
老书记正在发着呆,被这么一叫,身子一抖,回头看见老伙计老李正龇着牙朝他笑咧!老书记挺挺腰,甩了甩腿,径直朝锅炉房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又转身背着腰走了!
老李坐在板凳上看到老书记这样,心想,七叔可没有这样过!再说,七叔咋洗个澡像是老了个几十岁一样,老李看老书记这样,自个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你要他明确说出来,他也没法说,像是心里失去些什么,也像是被硬塞进些什么?老李不知道,只能一根一根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望着那西半天那染得天血红血红的晚霞……
下半晌,老板在车轱辘卷的漫天尘土中下了车,从柜台小王手上接过一沓沓钱,拿手捏着边沿抖了抖,才专心的坐下来一张一张的慢慢数着钞票。老张蹲在旁边抽着旱烟,搓背老王,小张互相挤兑着眼色,努着嘴朝老板指……老板边数着钱边拿眼这么一瞥,说:“王叔,有啥话,说么!咱啥时候生分过么!”
老王被这么一说,到嘴边的话反而抹不开脸“叔羞先人呢!西街口……”
老板咳了一声,手里的钱照样不停地数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叔,街西口请你咧?”
老王挠了挠头,小李看她丈夫不好做人,赶在前头说:“婶是妇道人家,啥也不懂,咱们这一辈也就这样了!但儿子可受不得委屈。婶也知道么,对不住你么!但是……”
“婶,你也别说咧!今天我来么。就是和你们说呢!街西口澡堂,也是我开的么!你们都去么?小王,你也去么?”
小王怪声怪气说“我去,我去干哈么?你那婆娘不得……”
老板又耍了耍手里的一沓钞票,“怕啥么?那用人用的急么?用人凶着呢!”
老王在旁边高兴说:“那感情好么!一家人开么,那这地方咋办么?”
老板站起来:“这破地方,关门咧!”
老张蹲在旁边,就这么抬着头望着他们,心里想着,都有出路呢!咋不提我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把黄铜烟锅朝门外石头上磕了磕。
“侄,有咱的差事么?”
“伯,哪能忘了你么?额……马上这澡堂也不开咯!这就当仓库使呢!你老要是不嫌弃咱,你就在这么?”
老张又蹲下来,拿烟嘴伸进烟袋里填烟丝:“侄,我不中用咧!”
“伯,你这是说啥话么?这仓库我不敢给别人看咧!”
老张点着旱烟,烟从烟嘴里窜出来,把老张整个头都包起来。从烟里透出一句话来“那咱问你你,现在街西口谁烧?”
老板拿手扇了扇鼻子“哪有么?现在没人烧锅炉咧!要有这差事能不找你?”
老张抬头看着这后生,转头看了看老王,小李,柜台小王,看得三人都低了头,老张也慢慢低下头缓声说到“是咧!是咧!”
天边天血红血红的晚霞,血红血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