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几小时的徒步回到酒店,脚底的酥麻沿着脚踝缓缓爬上小腿,坐下的一刻,心底不自觉地就冒出来了这句:日子,是一种了却。
二十年前来过都江堰,稀里糊涂围着岸堤走了一圈,仅有的那点模糊印象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今日故地重游,在模糊中努力求得清晰,说成了却也是十分贴切。确实也惦记了二十年,今日了却了它,也就不再惦记了。回想小孩一路都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欢欢喜喜,我则是边走边印证。
导游胖胖的,一位丰满的女同行者,声音很专业,第一个音就切入我想要的感觉之中。当她的声音完美地融入我们的脚步声之后,我们已经爬上了伏龙观,她让我们自行参观,说在石阶下面等我们返回,目送着她还算灵敏的身姿一点点下去,我们有些不明所以,像是被妈妈抛下的孩子。
观内供奉着李冰的石像,围着他绕了半圈后,就沿着右边的回廊慢慢走着,还沉浸在被“抛弃”的郁闷之中,无意间抬眼瞥到了对面山脚下的三个大字——“宝瓶口”,虽然被大树的枝丫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但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小孩同时也叫了起来,“妈妈——是宝瓶口”,他太熟这个地名了,故事基本上都会背了。我停下脚步,看着对面的大字出神,那种感觉很奇妙,将文字与眼前的实景重叠在一起,有种被印证了的眩晕感。
宝瓶口地势狭窄,水面的宽度目测大约十来米(误差估计大),绿色的水流速度比我此时的内心平和多了,有多久没有看到绿色的水了?要多深多干净的水才能衬托出翡翠一样的绿?此时的我仍是云里雾里,我不知道脚下的这处绿水地带除了字面意思还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谜底将会被一点点解开,我心底涌出一种闯迷宫般的兴奋,似乎也明白了导游为什么不跟着我们,因为这里不太像是揭晓谜底的最佳位置,她让我体验了一把“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糊。
与导游汇合以后我脑子里的画面终于掀开了一角,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站在了伏龙观的山脚下,回首右看那一刻,宝瓶口的谜底揭开了,那是一个山体被切开的巨大缺口,是2500年前生生被李冰炸开的玉垒山的一个缺口,那个被炸开分离出来的山体叫离堆,伏龙观就建在离堆之上,我刚刚就是站在离堆上看着宝瓶口发呆,这个被炸开脱离出来的“孩子”与玉垒山“母亲”遥遥相望,“母亲”与“孩子”中间的距离就是宝瓶口,“母子”之间时而奔腾时而安静的一江绿水,就是父亲给我科普过的内江。有内江就有外江,外江又在哪里?小孩在这里很出彩,因为他接住了导游阿姨抛出的问题,“......没有火药的祖先是怎样炸开大山的呢?”“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他回答得很响亮,令他的母亲我脸上涌起了自豪。
这是今天的第一次回首,目之所及心潮翻涌。在那个缺口处,李冰他们将石头烧热,然后浇上脚下的岷江水,一时间,乱石崩云,开天辟地,铸就伟业,造福万民。
依江而上,导游带我们找到了观赏飞沙堰的绝佳位置,从这里看宝瓶口一目了然,飞沙堰的水依着落差顺势滑人宝瓶口,深绿色的江水因泛起的泡沫而变成了淡绿,一切顺势而为,江面自然伸展。独立出来的离堆屹立在那里,俯瞰着它脚下的岷江水温顺流过,温温顺顺了几千年。
逆流而上望去,岷江江面有一座吊桥,像一条巨龙横跨两岸。桥总是有一种魔力,牵引着游人的脚步急于踏上它,桥在晃动,像在荡秋千,晃动得厉害时,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我们像贪玩的孩子被吊桥吸引,却跟丢了导游,这时耳麦里导游的声音传来,告知我们鱼嘴在下面,此时的我又不知道鱼嘴又意味着什么,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要不要返回去。桥晃着,我的心也摇摆着,我想起了刚刚在伏龙观里看到的整个工程的鸟瞰图,鱼嘴在最前端,它值得一看吗?我的心纠结着,有那么一瞬间像有一双手在拽着我往回走,我觉得应该去见见鱼嘴,不然心里不踏实。于是,有了今天的第二次回首。
在见到鱼嘴那一刻,我有种“此身从此分明了”的豁然开朗,那一刻我确定了今天来此的意义,我看到了什么?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江面,从目之所极的远处蜿蜒而来,一个状如鱼嘴的圆形河堤迎面将江面分开,右手边是内江,左手边,就是我一路念叨着的外江,外江流向了更开阔之地,而内江依着玉垒山顺流而下,流过飞沙堰,再挤进宝瓶口,护卫着成都平原几千年的安宁,护卫着成都平原成为了天府之国。
眼前的岷江平静无波澜,可视野又分明隐约看见有数不清的身影在晃动,那是李冰父子带领当地人民奔忙的身影,耳边响起了小孩朗诵的都江堰,“......汹涌的岷江水流到这里,便乖乖地一分为二……”是的,汹涌的岷江水,也是乖乖的岷江水。
导游的声音这时贴切地响起,像是冲刺副歌的歌手:“......今天的我们科技发达,看着这一切觉得它简单,好像一切就应该是这样顺理成章,而这一切.....”她的音量不觉提了起来,并伴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懂,我扭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前者眼睛湿润,后者的话接着滑了出来“......而这一切却是2500年前的古人完成的......”
鱼嘴在我的脚下波澜不惊地趴着,而我的内里,却早已汹涌澎湃。
“在美丽富饶的成都平原上,有一座大型水利工程——都江堰。”耳边又回响着小孩朗读的声音。
在二王庙半山腰俯瞰整个呈鱼身状的伟大工程:鱼嘴、飞沙堰、宝瓶口,踏着早已棱角不再的古城墙石板地面,听着飞沙堰倾泻而下流入宝瓶口发出的浑厚水声,品匝着古人总结出的“深淘滩,低做堰”的治水智慧,我知道,今天的了却之旅已经如愿画上了句号,我不再惦记,因为它已深深且清晰地刻在了心底,令我满足。
日子是一种了却,沿着记忆的绳索,将一段段散开的记忆打结,拧紧,打磨,释怀,从而获得内心的平和与宁静,圆满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