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将歇,窗帘子蔽了黄色的路灯,将房间搂成一个笼子,只留条缝,任初夏的凉风自如出入。
他踏实地躺在枕上,任脑袋在棉花上生了根,片段的记忆跟着絮揉成了团,思绪便跟着散岔的黑发长成树梢。每一处梢都任由触角在黑夜中肆意地呼吸,蔓延。月光透过帘子化几只疲累的蚂蚁坐在毯上懒懒歇息,也都被触角吸了个尽。其实很明了,他要的是月光罢。很快,均匀的呼吸声掷地有声地呵了出来,在密闭的房间共振起来。引得窗外的鸟儿不再夜啼,纷乱地簇拥到床边,驻足,然后在树梢上静静地啄着,直到发尖都雕刻成了形。梦大抵是在这时候来的。那浅浅地眼窝淌着一湾泉水,从左眼暗暗涌进右眼,浪打了个转,碰了壁,又溅成水花,落入左眼。那不高却很直的鼻梁骨成了这日月湖上的小桥。他和她便手牵着手走在上面,望着桥下横七竖八躺着的木艇摇啊摇,悬着的桨叶不安地划破水面,裸露出如天色般的宝蓝。今夜天空澄澈,一颗星也没有,却当了真的蓝。他们俩也莫名地化了水滴,滴滴答答地打湿了桥上的栏杆。
他知道梦很短,不久便会去了。宝蓝色的天他有,池塘他也有,姑娘便不知道了。他尝试去看清她的脸,可周围的环境容不得他这么做。他又知道,这时候,他不能使劲——但凡过了度,梦就散了。夜的蚂蚁此时不觉沿着梢儿来到了桥上,默默地吞噬了些黑影。又凝炼成一圈歪歪扭扭的点线,勾勒出他俩的剪影。他屏气聚神,嗅到了那熟悉的暧昧的气味。他终于又梦到了她。接着,他觉察牵紧的手在凉夜里有些许温存。这温存,也依旧如斯般干净,利落,决绝地不像一颗水滴。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答答滴滴……他们都知道,时间不多了。他们,都要沉进泉里了。他们,还能在无数的水分子里辨认出对方么?他们,还能在潮涨潮落里留存于一个世界么?
他们都不知道。至少,他不知道。不过,他晓得,诚心地睡觉,三百六十五个夜里,总会再见的。倘若不见,便等闰年多的那一天见。倘若连闰年也不见,那他就找个有一条直桥、两湾湖水的地方定居。或居画舫,或居梭舟,不论贫富,誓守一方。他垂钓,没有饵的钓,没有钩的钓;他撒网,没有绳的网,没有尖的网。他还要像从前那般打扮,日里忙着寻找,夜里在枕上寻。那时的枕,已长成了桥头的一棵垂柳:日沾湖光夜钓水。他知道,总会再见的。
风沿着帘子的缝潜了进屋,他打了个寒颤,便裹了裹被子,缩得紧紧的,只伸一只握地紧紧的手出来:不愿一放的那只手。即便如此,她还是融了。晨光踏着风来了,把他的树梢上的“蚂蚁”赶走,也把那抹剪影擦去。又轻轻打在他的脸上,也打在那只半开半合的手掌上。他欠过身子,不觉把左眼的水花倾巢倒进右眼里,也便把梦里的湖水打翻,把他俩都打翻在水里。
他醒了,辗转也再难眠。至于手里的水,早就随光消失了。再张张手,还剩些什么?被冷汗打湿的细细长长的掌纹——纵横成木艇的掌纹。
他不再熬夜了。从前,他熬夜,是为了在错落的时空里找人;如今,他知道了要找到的人躲在夜梦里,踏踏实实地睡去便好。
踏实些,睡着了,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