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狗的伤痛

诸位，以下所述皆为真实发生的故事，时至今日，我仍难以忘却黄狗，每当想起它，心里的愧疚仿佛就要溢出来。

孤独

亘古以来，农村人对狗的态度大多都是鄙而用之，既藐视它们，可又驯化它们用来看家护院。

爷爷正是一个传统的农村人，传统且平庸。如同万千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他对狗基本是无感的。自从奶奶走了以后，爷爷越发地孤独。他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两双筷子，一份饭菜，一块地和郁郁葱葱的庄稼就是他的全部。他喜欢和土地来往，地里的菜就是他的命。

野狗

父亲厂外常年游荡着一群野狗，厂里的工人见它们可怜，常常喂给它们剩饭剩菜。因为存在安全隐患，厂里的领导听闻后决定驱逐它们。父亲不忍心，最终还是捉来一条带回老家。这条野狗通体灰黄，体格硕大，可见不是纯粹的中华田园犬，而是汇集了各种血脉的杂交种。它很是桀骜不驯，一路上把车子的后备箱咬掉一层塑料壳，气的父亲直跺脚。

因为一路捆绑着，所以送到老家时，黄狗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父亲想让爷爷养着这条狗来做个伴。爷爷一句话也没说，看了看黄狗，并无表情。我那时还小，自然是很喜欢黄狗的，因为它给我带来无比的新鲜感。为了运输安全，父亲饿了它一天了。此时的黄狗虚弱地趴在地上，但它的眼神依旧明亮而尖锐，它的双目狠狠地盯着我们，身躯时不时剧烈抽搐，妄图挣脱绳子。我毫不怀疑，如果此时绳子解开，它会冲过来用锋利的獠牙撕咬我的喉咙。常年露宿野外或许让它变得更像狼了，它看起来不再相信任何人类。

孩子

我用盆装好骨头和饭菜，试探性地一点点送到它面前。它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看到我时眼睛立马瞪圆，顿时站起来向我狂吠。我不敢再前进，扔下盆子便走出门，闪身躲在门后面。我透过门缝观察它，可它好像能看到我一般盯着我所在的方向。无奈，我只好转身离去。

翌日早晨，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关着狗的门，发现盆里的饭菜还是原封原样。我惊讶于它的警觉，于是我换了一盆剩饭剩菜，另准备了一盆水送到它面前。可能是饿得不行了，它并没有力气搭理我。我不禁感叹它的无趣，离开时好像远远地听到背后传来舔水的声音。

第三次去的时候，它已经不怕我了。它开始吃东西，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对父亲说，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看它全身灰黄不如就叫“Y秋”吧！（Y是我家的姓氏）秋天不正是灰黄色的么？父亲闻言大怒，怒斥我怎么给狗取人的姓氏！说着便要惩罚我……

从那以后我再没敢给黄狗取名字，这时我才明白，在父亲这，狗的命和人的命是不一样的，狗在尊严上比人低一等。人是主宰，而狗？狗什么也不是。

我要返回城里了，父亲把狗交给了爷爷。这时我已经和它相处得很好了，它会听我的话，我甚至可以牵着链子带它去田郊遛弯，然后收获一群当地小朋友羡慕的眼光。走之前我一再嘱托爷爷对它好点，要按时喂食，我生怕黄狗受到一点委屈。

相处

下一次回老家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出乎父亲和我的意料，爷爷竟然牵着黄狗从田间回来。从黄狗温顺的表情可以看出，它和爷爷相处得很融洽。它见到我以后向我跑来，父亲在一旁拉着我把我护在身后。它并没有如父亲预料的一般朝我扑过来，而是温顺地趴在地上，用它灵敏的鼻子蹭我的裤腿。爷爷吹了一声口哨，发出“呜”的一声，黄狗便跑了回去。

爷爷自豪地对我和父亲说，这段时间隔两天给它洗一个澡，它的毛色都干净了不少；每天五点钟带它去田间散步，它会从各种旮旯角落叼来碎骨头；它会驱赶邻居家的鸡和鸭，把它们吓掉一地的毛，它还可以辨认陌生人，自己准备给它搭一个棚子来做窝，它还…………

我从爷爷言谈的神色中发现了一种简单的快乐，就好像我牵着黄狗在孩子们面前炫耀时的快乐一般，爷爷好像找到了他孤独的归属，一个人的寂寞不再能使他难过了。爷爷高兴，我和父亲便都很高兴。父亲甚至帮着爷爷搭好了一个木棚子，为此，爷爷清出了门口的一块地，让黄狗住进去。我学会了爷爷的口哨声，每天带着黄狗去遛弯。

意外还是发生了。某天夜里，黄狗从木棚子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失去链条控制的它闯入了邻居家的鸡窝，咬死了一只鸡，并把它叼回了木棚子。第二天早晨，爷爷发现它干的好事时，气得抄起木棍敲了它几下，然后把它关在棚子里一整天。我去看它时，它对我眨眨眼睛，尾巴摇了摇，一脸委屈样。我心疼它，于是向爷爷求情，爷爷这才答应不再惩罚它。末了，爷爷亲自上门给邻居道歉赔钱，避免了一场不愉快。那天，爷爷把它咬死的鸡煮成一锅，黄狗最终分到了两只鸡腿和所有的鸡骨头。

怀孕

爷爷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说黄狗有了身孕，看样子是带来以前就怀上了的。我高兴得不行，可是父亲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

等我回老家时，它已经生产了，一共五胎，每一个都很健康。爷爷给加固的木棚子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小狗就在棚子里缩成一团。狗妈妈靠在宝宝的旁边，供他们吸奶。爷爷每天都会给它加餐，三顿变成五顿。黄狗的警戒心很强，除了爷爷以外，它抵触其他所有人。甚至于我，当我靠近时，它也会象征性地叫喊。在它身上，我找到了一点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看着小狗从长出毛发到直立行走，再到小声叫唤，最后到奔跑追逐，我们一家人和黄狗妈妈一起见证它们的成长，分享这一份喜悦。某天当我回到老家时，我吹响“呜”的一声口哨，回应我的只有一声微弱的哀嚎，我顿时心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里迸发出来。我凑前去，发现棚子里只有黄狗妈妈。我跑去要父亲跟我一起找小狗，父亲不同意。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于是我跑了出去，找遍了棚子周围以及附近的田间地头，丝毫不见小狗的踪迹，父亲对我说，可能是偷狗贼抱走了去。我伤心欲绝，一个人躲起来哭。姑姑见我难过，好心地告诉了我真相，原来是父亲商量着把小狗送给了几门远房的亲戚。我哭得更伤心了，不为别的，只是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无法控制。

当晚，我来到黄狗身边，她见到我以后并没有再叫唤了，我靠着木棚子呆坐了很久，直到睡着。

伤痛

小狗被送走以后，黄狗生了一场大病。爷爷打电话来，说它已经瘦得皮包骨，嘴巴也长满了烂疮。它吃不下饭，也不愿意动。父亲说实在不行安乐死了吧，我坚决不同意，他也只好作罢。爷爷不忍心它受这样的苦，于是他去镇上的药房抓各种药，走遍了附近的庙来求香灰，每天一碗水给黄狗灌下去。他坚持熬些白粥，里面加上骨头和肉作为流食喂给黄狗吃。所有人都不对它抱有希望之时，爷爷还是坚持日复一日地这样做。

也许是上天眷顾，可怜这条生命，黄狗在这样一天天的悉心照料下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康复了，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黄狗倒是再没有惹出什么事来。她一如既往地陪着这位孤独的老人，当她慢慢长大，爷爷也在慢慢变老。父亲商量着带爷爷出去旅游，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尽可能地饱览山河风光。爷爷很高兴。考虑到黄狗没人照顾，而爷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父亲和爷爷商量以后把黄狗送给了一户当地的远邻。这一切都瞒着我悄悄进行。爷爷在出发以前把棚子拆掉了，最后一次向老伙计告别，这一次，他离开地很坚决。或许他知道，哪怕犹豫一下都会不舍……

我再次听闻这段故事是从邻居的口中。他们说，在爷爷走后的第一天夜里，黄狗从寄养家的三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她或许是凭借着气味，用她那一瘸一拐的断腿，爬行一夜回到爷爷家门前。面对关上的房门和破败的木棚，她就这样坐着。她饿了去荒郊野岭找吃的，渴了去河边喝水。邻居们打赌她能在这待多久，他们不关心她的寒冷与饥饿。黄狗如是等了一夜，三夜，七夜……

在第八夜的一个普通且平凡的早上起，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想，她还是那么喜欢夜里行动。现在爷爷也已经辞世，每当我回到老家，透过河边高高的翕翕的芦苇杆子，我都仿佛能看见一个飞奔着的，向我跑来的身影……

                                            2023/1/25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