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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滇东北的一处大山里,峰峦叠翠,蜿蜒陡峭的土路,盘旋着通到山上,渐至平坦处,星星点点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他们仿若与世隔绝,自得其乐地过着鸡犬之声相闻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东头的樊家,迎来了他们女儿的降生,取名晓凡。
胖胖乎乎的晓凡,眉清目秀,大山里的精灵之气,仿佛都被她快速吸收,六岁时,个子就高出了同龄孩子的半个头。邻村小学的老师到村里招收适龄儿童,问也不问晓凡岁数,就把她拉进了入学的行列。
从此,鸡叫三遍,晓凡拿着一个烤好的大土豆就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往学校走。绵延的山路,蒿草丛丛,一夜雨露,水雾迷蒙。高年级的孩子们,因为多次走过,经验十足,低头不语,尽量抬高脚步,绕开蒿草,以免露珠沾身。年幼的晓凡,第一天上学,内心燥动,恨不得使出浑身的劲儿,大踏步前进。一个小时后,孩子中有人咕噜:“到学校了。”
晓凡看着斑驳的砖墙撑起的校门,兴奋得久久不能平静,是边上的狗剩,指着她湿漉漉的裤子,叫道:“晓凡,看你像淌水过来的。”
晓凡才低下头来,这一看,乖乖,岂止裤子湿了,布鞋也湿透了,几个脚趾头在湿滑的鞋子里正不安分呢。她用两手拎起肥大的裤管看看,露水已浸湿到膝关节那里。她下意识地抖抖裤子,像是要抖落掉栖息在上面的颗颗露珠。她哪里知道,一个小时的路程,露水已深入根根纱支,直到下午放学都还没有干透。
就这样,晓凡风里来,雨里去,上到了小学四年级。准备升五年级的这个假期,村里的几个孩子放牛的时候,躺在草地上聊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突然就有人说:“我不想上学了。”
晓凡两手交叉枕在头下,双眼望着高远的天空,瓦蓝色卷裹着的层叠云朵,藕断丝连般地牵扯着一抹丝状似的云片,清澈如洗,无端勾起晓凡心中的波澜。是啊,上学是为了什么呢?家里的长辈,村里的长辈都没上过学,不也过得好好的?现在上到四年级了,认了一大堆字,能写能算,比长辈们强多了,仔细想想,这个学真没必要上了。
等到开学的时候,老师见这个村的孩子好些没来,又颠颠地赶过去,挨家挨户地走访,劝学:“你家的晓凡学习不错的,为什么就不上学了呢?”
晓凡父母呆在大山里几十年,听着老师的问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的光景,父亲憋出一句话:“不上就不上了呗。”
老师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劝回弟子,竟遭遇滑铁卢,一个也没有劝回,失望至极地无功而返。望着老师落寞而沮丧的背影,晓凡有些于心不忍,一遍遍地问自己:“我不上学,错了吗?错了吗?”
如此,晓凡上到小学没有毕业就回家了。
牛羊成群,在山峰耸峙的滇东北难成一景。资源的匮乏,只能顾一家的温饱。晓凡放牛,放羊,喂鸡,也自得其乐。
渐渐长大的晓凡,该丰腴的,该翘起的,一点也没有落下。在村里晃来晃去,被村妇们瞅见,总是喜欢得不行:“这丫屁股大,好生娃儿的。”
不几日,媒婆上门了,张家的柱子,李家的栓子,王家的胜子,一一见过,晓凡只和胜子,王义胜对上了眼。不说王义胜的浓眉大眼,单他的学历就是最高的,初中。晓凡在挑选丈夫时,想起了自己看到劝学老师背影时的问话:“我不上学,错了吗?错了吗?”
十年过去了,挑了个最高学历的丈夫,晓凡才体会到了当时的那句问话,隐藏了一种多么不易言说的生生的痛。
十九岁的晓凡就这样嫁做人妇,开启了她生儿育女的人生。
二十岁就做了母亲的晓凡,生了两个孩子,凑成了一个好字,是当地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因为婆婆去世早,四十多岁病逝,晓凡的孩子都是自己带。人们常常看见的就是,晓凡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两岁,老大是个女儿,格外粘人,一会不抱,就会爬到晓凡的怀里,一副嗷嗷待哺的可怜样。
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般地汨汨流过,殊不知,生活的细节却是环环相扣。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村长摇铃召集大家开会,说是县里有新的政策要公布。打谷场上坐着的村民们,在穿梭的清风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上头又有什么新花样。这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难不成又要收回?想想好多村民把地盘给了别人种,自己到城里打工,难道是因为这个吗?甚感蹊跷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村民,实在是理不清其中的道道,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好不容易等来县里的工作组,组长满脸笑容,亢奋的语调,充斥着鼓噪:“搬到县城去,有了农民兄弟的加入,够了十万人,我们县就可以升成市了。”
有村民“哼”一声,发问了:“我们到城里去,住哪里呀?”
组长胸有成竹,父母官的腔调格外沉稳:“这个已经替大家规划好了,开发商为你们修好房子,你们有钱的付全款,钱不够的,先付个首付,剩下的找银行贷款。”
村民还是闹不明白啊:“我们去了县城干什么呢?这地不种喽?”
组长极有耐心,循循善诱:“干什么不成?泥瓦匠不是你们擅长的嘛,过去,每家每户盖房子,哪一家不是大伙儿帮忙一砖一瓦地建起来的?现在,集中起来,让你们码砖码够,过足码砖的瘾。”
看大家仍是一副迷糊样,组长并不气绥:“也就是说,最起码,我几个当个建筑工人是没问题的。当然,不仅仅只有泥瓦匠,还有好多行当可干的,各显神通嘛。至于这地呢,想种的时候回来种,不误事的。”
二
看似纠结不清的问题,被组长这么一说,好像乱麻麻的绳子都解开了疙瘩;村民们被一番“先进”的思想洗脑,慢慢开始拐弯。特别是像晓凡这样的年轻人,平日里,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怎么当上城里人,现在县老爷们居然亲自上门,请他们去做城里人,这样的机会怕是不多吧?而且,哪天他们反悔了,做个城里人的美梦也许瞬间就泡汤了。心向往之的年轻人,互相望望,像是在互相提醒——得抓住这个机会啊。
晓凡和王义胜肯定是动心的,急切地回去和公公商量,可公公半天不言语,冷场了好一会才说:“这确实是个机会,不过只适合你们年轻人。我这个快七十的人了,难得适应城里的生活。你们去吧,正好带着两个娃儿,对他们上学读书是再好不过了。”
晓凡和王义胜就这样进了城。他们紧紧巴巴地交了房子的首付,办理了贷款,住进了带有卫生间和厨房的窗明几净的厅室房。那时节,正赶上两个孩子上小学,虽有公公时不时拿来土豆,鸡蛋,吃饱饭没问题,可每月必须按时还的贷款,俩孩子的学费,吃穿用度,钱从哪里来啊?
王义胜像个无头苍蝇,在城里乱转。县城里,人流不大,一条街道,王义胜这样的壮年男,几分钟就走完全程。言语不多的他,站在街道的尽头,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踽踽独行地往前移步。走着走着,居然听到了县城街道里听不见的人声,不说有些鼎沸,但至少是热气腾腾的工地场景。王义胜四面望望,感觉这里是个城乡结合部,那这样的工地是干什么的呢?怀着满心的好奇,他踏步进入。
只见杂草丛生的几亩地方,凌乱地堆放着一些石头,砖块,脚手架。王义胜不禁猜想,难道这就是那个县里工作组组长说的商品房的建筑工地?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跑向工棚,询问有没有用工的需要。就这样,他寻到了一份泥瓦匠的工作。
毕竟是读过初中的人,王义胜看着木讷,脑子还算灵光,很快就从泥瓦匠里脱颖而出,兼做楼层的消防。
晓凡呢,除了照顾两个孩子,她找到了一份医院里刚刚兴起的护工工作。亲手带大两个孩子,对于怎么服侍、护理病人,晓凡摸索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培训时的用心,操作时的精心,使她很快对护理业务驾轻就熟。通过病人的口口相传,请她做看护的人不在少数。
就这样,生活在不经意间,稳定下来。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过得温馨又甜蜜。
秋意渐近,公公提着一堆食物,敲响了儿子家门。晓凡打开大门,看着从山里一路走到县城的公公,抱怨的话脱口而出:“爹爹,说多少次了,坐个车来嘛,花不了几个钱的。”
公公抿嘴笑笑,进屋坐下后,开始在贴身荷包里掏摸:“这不是两个娃儿都上初中了嘛,听说好花钱的,我这卖牛,卖羊的,攒着一些钱,我也花不了,给娃们读书吧。”
说着递给晓凡两扎钱,晓凡一愣:“两万块!给这么多?你老自己该留一半的。”
公公嘿嘿一笑:“我哪里用得着?”
晓凡想起公公说过自己的痔疮肉球总是掉出来,就说了:“那用这钱把痔疮割了,听说割了就舒服了。”
公公只当没听见的,嘀咕一句:“不碍事的,我用手顶进去就好了。”
送走了公公,晓凡看着茶几上厚厚的两沓票子,鼻子有些发酸,想象着公公是怎么一角二角,一元二元的积攒,才在银行里换成了整齐划一的一百元大钞,晓凡真切地感到了于心不忍。
下午,王义胜回家,很是奇怪地看着茶几上的两扎钱,晓凡把红砖一样的钞票推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他的面前:“爹爹送来的,我哪里拿得出来这么多。”
王义胜看着钱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晓凡,我们做的这个楼盘快封顶了,听老板说,县里再没有多余的地卖给我们,招拍挂也不灵了,他想到省城找机会。”
晓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急切地问:“那你们不是没有工钱开出来了?就这三仟多块钱还到不了手喽?”
王义胜看一眼着急的晓凡,赶紧接过话头:“老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晓凡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嗓门也大了:“那当然要跟着一起去。”
想着两个孩子上完初中就要上高中,高中又是住校,哪里少得了钱啊,晓凡情急地说:“你跟着去吧,我这几天也在想这个事情,听说省城的护工很好找工上,还有专门的护理公司,正好你去了,我也过去算了。孩子们大了,也不粘人了,他们需要的是钱,支撑起他们求学的路上走远走好,所以,多多挣钱才是我俩的事。”
王义胜无奈地摇摇头,眼神有些呆滞,喃喃自语:“这可好,一家五口人,爹爹一个地方,孩子们一个地方,我俩一个地方。”
晓凡忧心忡忡,摩挲着手中的钞票,像是给自己一个笃定:“我俩能不能在一起都两说呢,省城那么大。但挣钱要紧啊。”
一个月以后,王义胜跟着老板去了省城。
一年后,两个孩子还在上初中,晓凡等不及了,赶到省城。她先是来到王义胜所在的大学城工地,看周边有没有护工可上,怎奈学校建起来了,医院还没有跟上,地广人稀,根本谈不上有住院的人需要护理。
晓凡只有来到医院集中的老城区,几家医院跑下来,她比较了一下薪资水平,就加入了一家驻扎在省人民医院的护理服务中心。
开始,晓凡护理完手术病人一个单元后,会回到王义胜那边的大学城租住房;后来,觉得太折腾,不划算,路上的来回时间都要两个小时,钱和时间的付出都太奢侈,一狠心,晓凡在医院的附近与人合租了一处老破旧的房子,应了晓凡起初的预测,她和王义胜虽在省城,却身处两地。
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清亮的电话铃声响起,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晓凡,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声音略带沙哑:“喂,主管,又有活了?”
主管兴奋地在电话那头叫道:“晓凡,这次的这个病人,说是听人介绍的你,专门指定让你去照顾。”
“哦,什么时间?”晓凡问。
“一号楼,十五层,二十七病室,315病床,要求明早八点到病房。”主管顺溜地说出一串信息。
晓凡一听,知道了是干部病房,还是老年的干部病房,只是不知道病人的性别,就随口问了一句:“男的女的?”
“男的。”主管快速答道。
第二天,晓凡早早起床,穿上粉红色的工作服。想想,又脱了下来,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黑衣黑裤,趿拉上凉拖,背上自己的双肩包,准时准点,站到315床的病人面前。
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骨相清瘦,因为一些老年病症,住到了医院,据说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看见站在面前的晓凡,他有一瞬间眼睛放光,是那种年轻人眼里才会有的光芒。晓凡庆幸,亏得换下了粉红工作服,那衣服太显肤色的白皙了。虽然是个乡下妹子,毕竟晓凡才三十多点,脸上是满满的胶原蛋白,黑衣里露出来的两支胳臂,莲藕一般,白嫩细滑。
老人定神地看着晓凡,半天才说:“我这次找对人了。”
晓凡不明所以,只是工作范式地问道:“叔叔,您吃早饭了没有?今天有没有什么检查?我带您去做。”
老人摇摇头,笑眯眯地说:“我没有什么检查,只是需要有人照顾、陪伴。来,晓凡,过来坐,让我摸摸你。”
晓凡听到最后一句话,只当是长辈对小辈的喜爱,没有置疑,也没有挪动身子。
见晓凡站在原地没动,老人看着晓凡的胳臂,白生生的,像是晃到了他的眼睛,有些不安起来,话语中有了一种猥亵的意味,拍着自己的床:“过来坐嘛,让我摸摸你的胳臂,又白又好看。”
两次说“让我摸摸”,一次比一次不尊重,这让晓凡心中不爽,又不好发作,只得说:“您歇一歇,我给您倒水喝。”
医生查房完了以后,晓凡拨通了主管的电话。听了晓凡的叙说,主管咯咯地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行,行,我把你换下来,给他换一个更年轻的,让他摸摸。”
晓凡噗嗤一声:“你也损。”
主管赶紧辩白:“我给他派一个50岁以上的大妈去。要不,你去照顾隔壁病房的一个病人,女的。”
晓凡一听,还是觉得不对劲:“那不行,在一层楼,还在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换一个吧。”
最终,晓凡接了个十一层237号病房的看护,下午就上岗了。
这是一个要做阑尾手术的病人,80岁左右,已经阅人无数的晓凡,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官太太。果不其然,老太太是省委大院的。她倒是慈眉善目,没有骄横不可一世的跋扈样,看见晓凡做事利索,干干净净,又细致周倒,很是称心如意。关键是,这比儿媳妇好使唤,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陪睡,陪聊,陪检查,贴心周到。
晓凡呢,觉得照顾这样的老太太也省心。首先,住的就和一般人没法比,老太太一个人一间病房,两张床,陪护床和病床一样的1.2米宽,省却了晓凡带行军床。沙发是三人座的,冰箱,彩电,微波炉,生活应有的必需品基本全乎。这样,照顾病人也轻松多了,足不出户,样样搞定。
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为表孝心,赛着给老太太煲汤,今天鸡汤,明天鸽子汤,后天筒子骨汤。刚做完手术的老太太哪里吃得下,常常剩下不少,晓凡放到冰箱里,再拿出来想热给老太太喝,老太太直摇头。
本来,吃、拿病人的东西是有违职业纪律的,可倒掉这么有营养价值的东西,晓凡实在舍不得。看着晓凡为难的样子,老太太发话了:“晓凡,你都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丢掉可惜了的。”
晓凡等的就是这句话。过去,农村人一年上头难得吃到这样的东西,丢掉,真是有点暴殄天物;何况,重新加热那么方便。所以,不论吃的、用的东西,晓凡都把它们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余下的时间,晓凡陪着老太太散步。刚做完手术怕粘连,晓凡就搀着老太太在病房走廊里慢慢走,随着老太太身体日渐好转,就扶着她到住院部的花园里晒太阳,唠嗑,把老太太侍候得舒舒服服。有人寸步不离地陪着,老太太就和晓凡抱怨开了:“你看,这国内多好,我想不通几个孙子为什么要跑到国外去,两个儿子还坚决支持,都是钱多了烧的。”
一会儿,儿子的电话打进来,语气极尽讨好巴结:“妈,这住了一个多月了,出院吧,我带您到新马泰走走,散散心。”
“随便你啊。”老太太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口气。
虽然是在医院做手术,但像老太太这样待遇的,和住疗养院没什么区别。出院结账,除了自己掏腰包给付晓凡的护工费,其他的,基本上都报销了。
晓凡也愿意照顾老太太这样的病人,住的时间长,护理的收入就持续不断。
四
这是个星期三,刚吃完早饭的晓凡接到主管的电话,说是三号楼的妇科病房有病人要请护工。因为是星期四的手术,晓凡想先去踩个点。
做护工不像卖商品,图个“好再来”,争取回头客。人的身体不可能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动刀子,承受不了“千刀万剐”,护理得好坏,就只能靠口碑,靠被服务过的病人的口口相传。
而手术病人,因为经济条件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约,也不是每个人都请护工。对护工的被需求,就决定了晓凡一月里不可能天天有工上,没有工上,也就意味着收入有个空窗期。
这不,晓凡休了一个星期后,才接到了主管的这个电话。
好久不来的医院,幢幢白色楼房依然巍峨耸立,高楼间的柏油路上,人流如织。自行走动的,推着轮椅木然向前的,花园中渴望健康,盼着康复在做操的,哪里都是人。仿佛是全市不上班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比商场人多,比菜市场密集,比市政服务大厅交缴社保的人多得不只是倍数。晓凡想不通,医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进到三号楼的大厅里,总算人流稀少了一些。她坐着电梯上行,来到了二十四层,经过护士站,右拐进二十三号病房的走廊,却见病房门口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女士,肩挨着,亲密地站立着照相。高个子女士穿一身深色运动服,脚上着一双黄色橡胶拖鞋;矮一点的女士,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羊绒短袖上衣,下身配一条同色系的灯芯条绒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皮质上好的有跟皮鞋,短发渐露白霜,却梳理得一丝不乱,看上去,是一个讲究的人。
果不然,就听高个子女士对矮个子女士说:“你太精致了,我要向你学习。”
一番亲切交谈后,两人依依惜别。晓凡揣摩两人的关系,应该是同室病友吧。
等走廊安静下来,晓凡走进二十三号病房,寻着251床看去,见病人盘腿坐在床上,咦,这不是刚才在走廊照相的那个矮个子病人吗?
晓凡看一眼氧气插头横杠上方挂着的病人姓名,思忖着这位雇主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就轻柔地叫了声:“凌阿姨。”
凌阿姨两腿盘着坐在白床单上,看着眼前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小的护工,和善的一笑:“哦,你是晓凡吧,听你们公司介绍过了。”边说边指着墙边的椅子,“坐,坐吧。”
凌阿姨六十开外,住在三张病床中的最里面的一张,紧靠窗户。因为近一年来,卵巢囊肿的快速长大,需要手术切除。
她的一个医生朋友告诉她,这个病治疗起来也不难,有一种治疗方式很简便,即针刺抽出囊肿中的液体,然后再输入盐水消炎,最后将囊肿皮烫死。凌阿姨听着,觉得对身体的伤害不大,心里得到些许宽慰,希望这家医院能这样的治疗自己身体里的囊肿。可她的主管医生一直没有和她碰面,根本没有机会谈到这上面来。也许,现在都是模式化治疗,无需病人的选择,按惯例摘除卵巢,更省事。
就这样,手术的前一天,凌阿姨和先生在医生办公室碰到了凌阿姨的主管医生,主管医生第一次对凌阿姨这个病人讲了很多话,其中包括手术的风险和凌阿姨的身体状况,并反复安慰,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签完手术告知书后,他们又回到病房,等候麻醉医师拿来手术单让病人签字。
临下班的时候,麻醉医师总算来了,凌阿姨有些忐忑:“能不能告诉我,明天的那么多台手术,我排在第几做?”
麻醉医师倒是很有耐心,翻看了一摞单子,甄别了一下说:“你排在第一位。”
“那几点开始手术呢?”凌阿姨又问。
“八点吧。”麻醉师答到。
一个“吧”字,让手术的时间增添了诸多不确定性。
麻醉师走后,晓凡和凌阿姨的先生互留了电话,问道:“我明天什么时候来呢?”
凌阿姨掐指算算:“那你八点半来吧。”
晓凡得了指令,愉快地道别回家了。
不出所料,按要求一早换上病号服的凌阿姨,六点多钟就被护士叫到护士站,和同一天要做手术的七八个病人做术前的消毒,量血压等准备工作。八点,不见护士通知手术;八点半,晓凡准时到达病房;九点,十点,十一点仍没有接到护士的通知。晓凡依据经验,猜想得拖到下午了,就说:“凌阿姨,我赶紧去吃饭,我争取快去快回。”
凌阿姨术前不能进食,就冲着晓凡催促道:“去吧,赶紧去吃饭。”
晓凡回家后,按照平时的节奏,淘米,洗菜,吃饭,刷锅洗碗。一点钟时,凌阿姨的先生来电话了:“晓凡,凌阿姨进手术室了,你直接到三号楼的十一楼,我们在那里见。”
“好的。”晓凡放下电话,匆匆出门,直奔医院。
五
也就是说,下午一点钟,凌阿姨进的手术室,晓凡和凌阿姨的先生等在手术室外面,二点钟,过去了一个小时,凌阿姨的先生说:“小手术,一个小时了,应该快出来了。”
二个小时过去后,三点钟时,护士推开手术室的门,拿着切下来的囊肿,行色匆匆地去送检。晓凡说:“这下,应该快了。”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不经意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话说凌阿姨躺上手术台,被打上麻药后,就人事不省了。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在一个空旷的田野上,有人拍了拍她的臂膀:“该醒醒了。”
麻药的强劲效力,使得凌阿姨的意识在醒和非醒之间顽强抗争。不一会,又有人过来拍拍她的脸:“醒醒了,手术做完了。”
这一拍,让凌阿姨的意识飘飘忽忽地出现在了脑海。可是,她睁不开眼,她说不了话;她下意识地动了下舌头,不知道是舌头僵硬,还是嘴巴里有个方块一样的东西,她发不出声;她试着动了下手指,想指指喉咙,告诉医生,她不能说话。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牵扯到了大脑神经,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墙壁,白光刺得她的眼睛忽闪忽闪,进而睁大眼眸,让她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在什么空旷的田野,自己是在手术室。
医生看到睁开了眼睛的凌阿姨,这是醒了麻药啊,职业性地来了一句:“推出去。”
四个小时,整整四个小时,晓凡和凌阿姨的先生等了半个白天,终于等出来了被冠以小手术的凌阿姨。
医生的一句:“推出去。”专门的运输工人就推着躺着凌阿姨的手术床往外走;门口等着的晓凡和凌阿姨的先生,赶紧拢来,扶着手术车一路向前;随后进电梯,随后上到二十四楼,随后进到二十三号病房,随后手术床被推到251床,到了床跟前,运输工人退到一边,并不作为,是晓凡将凌阿姨一把抱起又轻轻放倒病床上,运输工人负责收回手术床,走人。
晓凡这才知道了,凌阿姨这次请她这个护工的由来。
原来几年前,凌阿姨的先生因为一个过去在门诊就可以做的手术,进了手术室。凌阿姨和先生都是外乡人,看着手术室外等候着的满屋的人流,叽叽喳喳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一个目标,守望着手术室里的病人,唯有凌阿姨,孤孤单单一个人,等着先生手术归来。
等啊等,几个小时过去,总算听到喊声:“谭韵松的家属。”
凌阿姨三步两步,走到推出来的手术床前,俯身看看先生,眼未睁,麻药未醒,凌阿姨来不及心疼,就和运输工人一起推着手术床,往病房走。
穿过放满了病床的走廊,好不容易走到病房的病床跟前,运输工人不动了。凌阿姨不明就里,正要说话,只见运输工人掀开盖在她先生身上的白布单,做手术时的赤身裸体,就这样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想着先生那么自重的一个人,这哪里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凌阿姨痛心疾首,低声且重重地说道:“盖上!把他抱到床上去。”
谁知运输工人更硬气:“我不抱,你自己抱。”
明明知道瘦弱的凌阿姨抱不动,还如此说,凌阿姨来不及生气,拉过来病床上的被子给先生盖上:“你为什么不抱他上床?这就是你的工作啊。”
运输工人木无表情,语言冷峻:“我不能抱,你自己抱。”
“我抱得动也不求你了。”凌阿姨有些生气了。
运输工人只想快快拿回手术床和床上的白布单,悻悻地说道:“你去找人帮忙吧。”
凌阿姨再也不想理他,急急走出病房,呼拉拉地叫了两个病人的男性家属,把先生稳稳地抱上病床。
所以,这次凌阿姨要做手术,凌阿姨的先生就想到了上次自己手术后的尴尬。其实,凌阿姨一直也不能释怀,为什么病人的尊严得不到保护?为什么该院方做的服务却不能到位?她因此在手术前问了护士:“从手术床到自己的病床,到底该谁抱回原位?”
护士的回答很肯定:“运输工人不抱。”
“为什么?”多年的疑惑让凌阿姨脱口而出。
估计这是个老问题,护士胸有成竹地娓娓道来:“以前也是运输工人抱回到病床上,有次因为放病人的力度重了一点,造成病人有疡,可能是骨折吧,病人将医院告到法庭,从那以后,这个环节就由病人家属处理了。”
凌阿姨告诉了先生这段话后,凌阿姨的先生斩钉截铁:“请护工!”
既然医院不愿承担这个责任,那只能病人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六
凌阿姨被安放在病床上后,护士立马跟进,上呼吸机,心脏监测仪,特级护理的架势拉开了。紧跟着,医疗车推了进来,接上手术室预留的针管,生理盐水输起来。几个小时滴水未进,凌阿姨的嘴唇干得要冒烟了,晓凡适时问话:“阿姨,喝点水吧。”
凌阿姨被麻药捆绑着的意识,像是淋了雨后的一个激灵,异常清晰地回答:“喝水。”
咕噜、咕噜两口水,真是雨露滋润啊。一会儿,眼皮上下打架,又进入迷糊期。晓凡掐着时间,喂水,看针水打完了按铃呼叫,基本上没有闲着。
隔床的病人,249床,子宫内膜增生,做刮宫术,以前门诊就做了的,现在也收住院。她是凌阿姨后面的一台手术,进到病房后,全麻的麻药醒不来。医生嘱咐,必须让她尽快醒麻药。她女儿就像个百灵鸟,不停地叫唤:“你不能睡的,你醒一醒。”
“来,喝口水。”
“想吃什么?我来点外卖吧。”
吵着让她醒麻药。凌阿姨也被她女儿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整得一会清醒,一会迷糊。
接着就听见隔床的病人开始作呕,“哇,呕……”
说是麻药过敏。
晓凡也是第一次遇到麻药过敏这种症状,她想起了她曾经照护过的一个病人。
那个病人的老公就是医院的医生,她因为右手大拇指上的一个痦子,几个月之间,迅速长大,不得不行手术切除。上了手术台,知道要做全麻时,病人一骨碌坐了起来:“全麻,这个手术就不做了。”
毕竟是医生的家属,耳濡目染,了解一些局麻和全麻的常识。
全麻,医生省心啊,病人的表情只有一个——熟睡,什么痛苦喊叫都没有,不会分散医生的注意力,该割割,该扯扯,该拉拉,刀起病灶除,痛快淋漓。
可对于病人呢?你懂的。
最后,这个病人得意地对晓凡说:“怎么样?我硬是没让他们给我做全麻,否则我这时候哪能和你在这说话?”
凌阿姨又要喝水了,这次是她自己叫的:“喝水,喝水。”
隔床的病人还在“哇,呕”的醉麻药,中间床,也就是250床的术前病人梅师傅有些后悔,今晚应该回家去的。
这一折腾,就到了深夜十一点多,凌阿姨的先生看看没有什么危险了,就交待晓凡:“今晚就辛苦你了,我明早六点多钟过来。”
夜色沉沉,凌阿姨也是晕晕乎乎,只有“喝水”二个字叫得清楚,晓凡不厌其烦地喂水,看着吊瓶里的盐水静静地滴着,一点,一点,直到凌晨二点半才打完全部的药水。晓凡在药瓶全部撤出后,又帮着凌阿姨翻身,看着她渐渐睡熟,才在病床脚头的行军床上躺下。
早上五点,叮铃哐当,做卫生的清洁工来了。正是好睡觉的时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晓凡是这样解释的:“一个清洁工管好多病房,她必须在护士做病房整理前,把卫生全部做完,算算,就只能五点钟开始做,等医生查房时,随时看到的都是窗明几净,床铺整洁的院容院貌。”
接着,护士又来给中间床位的病人抽血,做糖耐量测试。半小时后又来抽血,一小时后又来抽血,说话之间,天光大亮。冲着养病来的,懒觉是睡不成的。
一个晚上,晓凡只睡了一个多小时,身强力壮的她,知道病人也没有睡好,她轻手轻脚地躬身问凌阿姨:“喝水吗?”
喂完水后,凌阿姨说要上卫生间,晓凡也没有多想,从背后将她轻轻扶起,凌阿姨两腿伸伸,作下床的姿势,才发现身体被什么牵绊着,再仔细一看,原来左右两侧,一边一个袋子,说是引流管和导尿管。两个袋子,拉拉扯扯,让人动弹不得,凌阿姨只有打消了上卫生间洗漱的念头。
晓凡就开始端水到凌阿姨的床边,让她坐在床上刷牙;又投来毛巾,为凌阿姨洗脸,擦手,一整套下来,娴熟的操作,让凌阿姨很是享受。
因为术后病人喝水多,晓凡又用指定的自费买的尿壶,将尿管袋子里的尿液清空。一应收拾停当,凌阿姨的先生订的早餐也送到了,晓凡又开始一口一勺地喂凌阿姨吃鸡汁稀饭。凌阿姨说稀饭烫了,晓凡就用勺子在碗里不停地搅动,浓稠绵密,空气里飘散的都是稀饭的香味。热气渐疏时,晓凡才又接着喂食,正好吃完,收拾停当,查房的医生驾到。
七
这是一个团队,凌阿姨的主管医生挂帅,其他的有副主任医师,年轻的住院医师。
手术后的凌阿姨,在查房的医生队伍中,没有看到她的主管医生,不免有些落寞,因为是科室主任,忙吧。
按照顺序,病房里的第一个床位,也就是和凌阿姨一天手术的、醉麻药的249床,被通知当日出院。星期一入院,星期五出院,几天时间,该做的B超都做了一遍,该抽血的项目都验了一遍,就像她自己后来说的:“一个门诊手术,把我收了进来,还说是在床位多么紧张的情况下收住院,真够折腾人的。亏得是单位上的,可以报销。”
中间床位即250床的梅师傅,早上做过糖耐量测试,医生说:“等结果出来吧。还有,你继续吃这个药,只有你的宫腔张开了,有了一定的空间,我们才好进去做手术啊。”
医生说话,语速快,且不苟言笑,梅师傅一脸的忐忑不安,望着医生,茫然地点头:“是,是。”
好不容易,医生,应该是副主任医师,侧转身子,望向凌阿姨。凌阿姨凭着经验,想着医生会给术后病人听诊,却看见众医生的脖子上并没有一个人挂着听诊器。事后,晓凡打趣凌阿姨:“已经不时新这个了。那些B超,CT,哪一个仪器不是把病人的病灶照得个一清二楚?医生只要会看片子就行了,好些病人说,现在都没有见过诊断床了,医生也不给你摸肚子。中医的医生也是直接问你——开什么药 ?”
但凌阿姨还是希望能够听到哪怕一句半句的嘘寒问暖,却听见站在窗前,凌阿姨病床左边的一个年轻医生先开了口:“你好粘。”
这个“粘”字,有没有后鼻音,因为语速快,难以分辨,凌阿姨听成了:“你好脏。”
做过手术的凌阿姨,看着那年轻医生并不友善的表情,忍住疼痛,心中掠过一丝不快。晓凡也看出了凌阿姨弯弯的眉毛,眉头微微内收。看术前凌阿姨穿着的讲究,说她“脏”,肯定是伤她自尊的,晓凡又不好打扰医生的查房,只能在医生圈外干站着。
幸好,副主任医师这时发话了:“你的宫腔粘连得厉害,肠道也粘连,所以,这个手术,我们做得是很艰难的。”
听到此话,凌阿姨这才释然,心怀感恩地脱口而出四个字:“谢谢!谢谢!”
因为这声谢谢,副主任医师又给了一个信息:“摘除的囊肿,下的是一个良性的结论。”
说完,看也没看躺在病床上的凌阿姨,就带着众医生往门外走,奔下一个病房而去。
医生查完房,护士登场。先是理疗的护士,伤口的熨烫,防血栓的小腿按摩,分别是两个护士,小腿按摩的护士明确告知:“这个是自费的。”
凌阿姨的先生问:“多少钱一次?”
“四十。”护士如实告知。
想想也不贵,凌阿姨又不能下床活动,防栓塞还是需要的,凌阿姨的先生就同意了:“做吧。”
仪器放在凌阿姨的腿上后,护士走了,晓凡说:“好多病人都不想做自费的,又碍于面子,怕不做,医生不好好治疗,只有做咧。”
接着做雾化的护士又来了,雾化器先让病人自费买一个,雾化药水配上,就匆匆离去。 晓凡忙里偷闲,掐着空挡,给凌阿姨做起了雾化。有些经验的晓凡,像个教练,喊着口令:“呼,吸。呼深一点,多吐一点。”
最后,输液的护士推着医疗车来了。医院的规定,每床的输液吊瓶只能挂两瓶在上面,凌阿姨就以为只输两瓶,偷着乐呢;晓凡看了看输液吊牌,开玩笑,一长串的输液药名,估计六七瓶呢,凌阿姨郁闷死了,这要输到什么时候?
护士在准备针水时,边操作边和等在一旁的理疗护士抱怨:“她们好鬼的,把所有治疗的都留给我一个人,我今天打针都要打到下班的时间了。”
晓凡是知道的,护士里,忙闲不均;护士站里一堆人,虽然有主班、副班之分,但常见一些护士闲得优雅。
这不,凌阿姨的液体输到一半时,一名护士走进来,只见她黑亮又微卷的头发上,白色的燕尾帽像缎带一样镶嵌其中;合体的白色工作服,因为那一条细细的闪耀着亮光的金项链,显得职业感满满而不沉闷;柳叶眉下,淡淡的粉色眼影又让人觉得除了精致,还能下得身为病人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她步履轻盈地走到凌阿姨病床的左侧,俯身看了看挂在床底下的引流袋,记下一个数据,又飘飘欲仙般地出去了。
八
下午1点钟,病人都蔫蔫的,术后病人输液的,术前病人歪在床上睡觉的,但病房门必须是24小时敞开着,大动静没有,小动静不断。
249床的病人靠在床上,床头的名字已经换了人。从早上查房说出院,几个小时过去,办不了出院。专门算账的护士说是要测算一批,所以只有耐心等待。她先生一会去看一下算账护士,不是还没有算出来,就是去吃饭了。终于,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拎着大包小袋,走出病房去一号楼结账。
他们前脚走,后脚就住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说是老太太,其实只比凌阿姨大几岁,七十不到。但黝黑的皮肤,额头上的皱纹,特别是颧骨至腮帮之间的脸颊,那刀刻一样的沟壑般的纹理,让人乍一看,绝对以为是八十岁的耄耋老者。
晓凡看着两个老人进来,热情地招呼:“住进来了?”
老太太一副苦荞麦子的表情,白内障的眼睛干涩得几无光泽,一口气半天才叹出来:“唉,怕说得,昨天就住进来了。”
“哦,为什么还要换病房呢?”晓凡的好奇心上来了,急切地问。
老太太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我住不起那病房啊,一夜六百八十元,那哪是我们农民住的哟。”
250床的梅师傅,城里的自由职业者,为长远计,一月里哪怕没有收入,也要交三百多元的医疗保险费。看到和自己相似医疗保险条件的人,不禁犯起了好打听的毛病:“你们农民有田,有宅基地,还有养老金,怎么住不起那病房?听说里面两张床,彩电,冰箱,微波炉,什么都有,你老俩口住那里太合适了。”
老太太苦笑一下,声音里满是惆怅:“嗯,哼,养老金,一月一百元。那病房倒是住得舒服,可新农合不给报销啊。”
老太太的老头接过话来:“昨日一晚上,她半年多的养老金就没有了。”
凌阿姨是体制内的人,知道医院是在抢病源。像老太太这样的病人,倘若不及时收住院,她就会去住旅馆,第二天不知道又会兜兜转转到哪家医院去,还不如让她住在那六百八十元一晚的病房,先稳住她再说。
晓凡是从农村来的,自己的公公还在那里坚守,深知农民的不易,就赶紧转移话题,关切地问道:“那您老是什么病呢?”
老太太望一眼晓凡,一脸懵懂,垂头丧气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就看着这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见鬼了。”
“您家小孩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晓凡想到自己的父母、公公,有了什么不舒服,都会告诉她,她会凭借做护工的经验,给予一些指点和安慰。
老太太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开了:“唉,两个儿子,自己都过得难,我俩一个人一家帮他们带娃。”
梅师傅又来劲了:“哟,还把你们老俩口分开了,让亲家过来帮一家唦。”
老头浅浅的一笑:“人家不带孩子,说是我们家的种。”
晓凡问:“那是儿子送你们来的?”
老太太摇摇头:“我们自己来的。大儿子在一家厂子里当司机,成天忙。小儿子卖房子,行情好的时候没话说,这久,房子不好卖了,我还得贴补给他家用。”
梅师傅又抢白她了:“你一个月一百块钱,还贴补他们?”
“以前能做的时候攒了一点的。”老太太怏怏地答道。
这就是中国的老人,再怎么为难,也要帮衬小一辈;而小辈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特别是看到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同辈人,只怪自己父母无用,能给自己的太少,太少。
晓凡为了宽慰他们,只有说:“住进来了就好。他们的事你们也不用操心了。检查单子都开了吧?”
“嗯,好多项,B超都做了几个部位了。”老头幽幽地答话。
“有没有出了结果的单子?”晓凡关切地询问,并接过递给她的单子,认真地看起来。
唠着唠着,到了下午饭点的时候了,晓凡看见老太太一个人侧身拳腿地躺在病床上,以为她休息一会呢。安置完凌阿姨用餐,晓凡也准备回家吃饭了,经过老太太床跟前时就问了一声:“您老还不吃饭去?爹爹呢?”
晓凡这一问,老太太缓缓地侧身坐起,对着晓凡关切的眼神,低声说道:“说了怕你不相信,他去……”
老太太欲说还休。想想,气又不打一处来:“他去打麻将了。”
晓凡甚是奇怪:“到亲戚家打麻将了?”
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哪里哟,到隔壁公园去打麻将,还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我就问他了,你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照顾病人,还那么好这一口。”
晓凡闻听,无奈地摇摇头,又关心地问道:“那我给您带点什么回来?”
老太太感激地摆摆手:“不用了,他说他会买的。”
晓凡这才放心地离开了病房。
九
天色渐渐暗了,眼见这液体滴滴答答,输到下午还没完没了,说是输的液体含甲,还有消炎的药水,不能输得太快。凌阿姨一躺几个小时,感觉整个背部都快麻木了。
晓凡除了清理凌阿姨时不时咳出来的痰,也隔一两个小时为凌阿姨拍拍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力度适中,肺部养护恰到好处。
忙碌中,晓凡会接到王义胜打来的电话,因为要干活,她就立即挂断,闲下来时,再发语音留言。凌阿姨关切地问她:“你们经常见面吗?”
晓凡爽朗地答道:“一个月见个二三次吧。”
她望一眼窗外,在这二十四层的高楼,远处的人和街道都成了微缩景观,不禁心生感慨:“唉,人呀,终究都是孤独的。您看,我公公一个人在乡下,七十多岁了,天天干点农活。王义胜呢,在四十里外的工地上住集体宿舍,我在这里没日没夜,两个孩子住校,五个人五个地方。”
凌阿姨想不到,晓凡乐乐呵呵的性格,会生出如此沉重的慨叹。凌阿姨就问了:“过年过节,他们都会来省城吧?”
晓凡有些失落,兴致不高:“来过。但两个孩子更喜欢在县城的屋里,所以,我们只有就着他们。”
她长叹一声,仿佛是在宽慰自己:“我们以后还不是要回去的,山里的空气好,地又多,我在这里买个卫生间,可在山里盖栋楼。”
终于,下午五点多,液体输完,凌阿姨绑定在床上一整天,那个难受啊,只有靠晓凡拍拍背,才会感觉轻松点。
术后第二天,护士送来医嘱,做B超,视情况正常与否,再拨出输尿管。
晓凡拿着医嘱单,赶紧到护士站领手推车,竟然没有现成的,护士吩咐道:“排着队呢,等有了空车,我叫你,251床的,是吧?”
又等了一个小时,终于听到护士按铃,叫晓凡去拿推车。晓凡又叫来护士暂停了输液的针水。40多个小时没有下床的凌阿姨,被晓凡和凌阿姨的先生搀扶着,将一左一右的两个袋子整理好,安顿在轮椅上。
晓凡熟门熟路,推着凌阿姨往综合楼去做B超。身体虚弱得像棉条一样的凌阿姨,还叮铃咣当地吊着两个袋子,猛然独立地坐着,只觉得头上顶着个筛子,无力支撑又动弹不得。那一层帆布的轮椅,随着四个轮子的走动,像是载着千斤重担,随时要散架的态势,晃得凌阿姨提心吊胆,心神不宁。
很快,B超的结果出来了,提示相关指标“正常”。晓凡赶紧将结论拿给护士,希望尽快撤掉输尿管,让自身的器官自如运作,恢复功能。
现在,两个“负担”,只剩引流管了,上个卫生间,就由晓凡拎着引流管的袋子,也够麻烦的。因为病房有三个病人,加上照顾病人的家属,卫生间常常周转不灵。遇到卫生间有人,晓凡灵活地说:“走,走,到其他病房去。”
说完,真的带着凌阿姨到隔壁病房,她一手拎着引流管,一手举着吊瓶,就像做B超时,在里面穿梭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又像是自家环境,轻松自在。凌阿姨的先生说:“有了晓凡,省心多了。”
引流管的袋子真能装,血糊汤流,一厘米一厘米增加,鼓鼓囊囊的,每天都有护士定时监测记录。
第一只引流管的袋子换下来后,晓凡凭感觉说:“引流管也快要拨了。”
新的引流管袋子瘪瘪的,明显的没有了开始的渗透速度,可换袋子的频率却并没有慢下来,晓凡告诉凌阿姨:“袋子属自费的。”
凌阿姨盼着这引流管撤除,自己就可以恢复自由身了,可护士每天按时更换引流管的袋子,晓凡跟护士交涉,提过两次要求,看能不能撤除引流管,护士非常冷静:“拨引流管是医生的事。”
在出院的前一天,护士早不早的来换引流管的袋子,凌阿姨非常惊讶:“怎么还换袋子呀?”
护士理直气壮:“医生没有医嘱拨引流管,就得换袋子。”
凌阿姨一时语塞,这是不用到规定的袋子数额不罢休啊。关键是,袋子里空空如也,还要换新的,这是不是很浪费?病人医疗费用的浪费,社会物资的浪费。
终于,医生来了,推着医疗车来了。年轻的医生,估计是个实习医生,拿着个小刀片,寒光闪闪,吓得凌阿姨一哆嗦。她窸窣的一番操作后,拨出了引流管,足足五寸长,看得凌阿姨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第一天下床,晓凡扶着凌阿姨在走廊慢行,没走几步,凌阿姨就感到那个引流管接口处,锥心般的痛,晓凡只有搀着凌阿姨回病房上床,不无感叹:“异物在身体里,搅得人会痛不欲生。”
接着,实习医生交待:“一个星期后来拆线。”
凌阿姨不解,明明看着她刚才用小刀片割的线,怎么还要一个星期后再来?便问道:“为什么不用可吸收的线缝合呢?”
实习医生答道:“可吸收的线拉不紧。”
第二天查房,凌阿姨的主管医生仍然没来,坐门诊吧。宣布凌阿姨出院的还是那个副主任医师,她带着两个实习医生给凌阿姨查看了伤口,指导性的意见像是不经意却很专断地指出:“我们医院处理伤口不是这样的啊,除了那个主伤口,其他的都不要罩纱布,敞开着。”
两个实习医生频频点头。晓凡听到这里,领悟到一点,貌似头天拆线的那个实习医生说错了,线已拆,不存在一个星期后再拆线的问题。晓凡高兴地告诉凌阿姨:“线已经拆了,一星期后不用再折腾到医院了。”
十
晓凡对凌阿姨照顾的工作要结束了,凌阿姨按照晓凡给的他们公司的收费二维码,支付了晓凡几天的劳务费。
还在输着液体的凌阿姨关切地问晓凡:“这些钱,你可以提多少呢?”
晓凡笑笑,一副满足的表情:“公司抽走20%。”
“哦。那你们有五险1金吗?”凌阿姨按惯常的套路思维问道。
“没有,公司什么都不管,好的时候,过年过节发点水果。他们只是利用公司这个平台,给我们拉单子。”晓凡平静地回答,看得出来,这也是困扰她的一个问题。
凌阿姨想起头天的事情来。
早早被挂起吊瓶的凌阿姨,在晓凡升起病床后,正想闭眼休息一会,看见病房门口一个穿枣红和黄色相间的工作服的清洁工,探头探脑的在门口张望。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声:“我可以进来打扫卫生吗?”
凌阿姨觉得奇怪,五点钟不是打扫了吗?为了尊重她,还是很快回复道:“可以的,进来吧。”
这位五十多岁,黑瘦的,一身疲惫的女人进来了。她不无歉意地说:“很多病人不愿意我们进去打扫,嫌打扰他们了。”
晓凡在多少病房呆过,见过无数的稀奇事,马上为女清洁工证明:“是的,是的,有的病人就是这样说的,你打扫干净啊,我是出了钱的。要不,直接给我滚蛋。”
女清洁工期期艾艾地自语:“呃,我是没有办法,领导要检查的。”
说完,把凌阿姨的床往前拉,蹲下身子,钻到床当头的底下做起了清洁。250床的梅师傅打趣道:“那么隐敝的地方,领导不会看的,领导懒得弯腰。”
女清洁工一脸无辜:“万一被查到了,我就要被清退了。”
梅师傅的“批判精神”又上来了:“哈,那天真有人来问我们,你的主管护士是谁?亏得头天小吴护士反复告诉我们这个问题。哎哟喂,救人命的地方也搞这一套形式主义。”
晓凡同情地看着清洁工,又像想起了什么,以无比羡慕的口吻问道:“听说你们清洁工是有几险几金的?”
女清洁工木然地回道:“是有的,但须要有路子,年纪要在50岁以下。”
晓凡觉得,这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清洁工,还能拿养老金,不免陡生妒忌,漠然地问道:“那你不是还有几年就可以拿养老金了?”
“我50岁以后来的,没有你说的几险几金。”女清洁工了无生趣地答道。
凌阿姨看出了晓凡的心有不甘,缓缓地带有开导意味地说道:“护工是被大量需要的,又有技术含量,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医院又收回去了。”
听到这话,晓凡有一瞬间眼里放光,但很快又回复平静,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凌阿姨想着晓凡做事有条有理,颇受顾主喜欢,就又鼓励她:“你这样的,做个住家保姆,也是很受欢迎的。东家管吃管住,工资和你现在只多不少,决不会像现在存不下来钱。”
说着说着,女清洁工在床当头已经做了好一会,晓凡嗅到空气里都是那种烂抺布齷臭了的味道,不禁玩笑着说了一句:“这抹布上都是灰尘,该清洗一遍了。”
女清洁工只当没听见,继续抺那里的尘垢,一上午,三张病床也没有抹完。
晓凡在照顾了凌阿姨洗漱之后,下工了。凌阿姨拖着病体,一直把晓凡送到门口,有些动情地对晓凡说:“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渡过了难关。”
晓凡不敢转身,每次上工欢欢喜喜,每次下工却不舍、惆怅交织。凌阿姨的几声谢谢,晓凡听出了其间的真诚,喉头瞬时哽咽,一头扎进了白色整洁又有些冷漠的走廊,直至消失。
凌阿姨要出院了。
凌阿姨的先生跑前跑后地办理出院手续。凌阿姨靠在已经变更了名字的床位上,突然间有种感悟,真是铁打的医院,流水的病人啊。住院十天,二十三号病房的三张病床,凌阿姨就见过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七个病人,这样的病床周转率到哪里去找?仔细算来,一天1600多元的医疗消费,个人就要负担近400元,一般人能够承受吗?249床的老太太该要承担多少自费?
连晓凡这样的护工都知道这里面的流程:“你们不是都信主任医师吗?那主任医师就星期一坐诊,呼拉拉地收进来一批病人,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开展手术。都说,麻药一打,谁知道是哪个医生给你做的手术。”
正在焦急无奈等着办出院手续的凌阿姨,听见梅师傅望着门口欣喜地叫喊:“你来了?”
凌阿姨看见晓凡春风满面地走进来。晓凡髙兴地告诉凌阿姨,她接到了凌阿姨隔壁病房的一个手术病人的照顾活路。
和晓凡一起呆了几天的二十三号病房的病人,想起她在时,病房的活跃气氛,都过来和她拉呱。
“你这是被需要的。”
“你这活路多啊,几乎没一天闲着。”
“口碑好咧,点着名要。”
晓凡被她们的热情洋溢包围着,有些恍惚,有些语无伦次:“嗯,主要是,护理,护你,护着你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