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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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银川山中,有一小酒窖, 名为春山居。


酒庄地方不大,堪堪塞下个小院落。小院毗邻桦树沟,每到春天,院墙之外高耸的白桦树萌生层层绿意,就像一团团绿色的云悬垂在白云之下。从酒庄拾阶而上,不远处的山峰上有清泉沿着山石流过,顺着山崖而下,这山泉水清澈甘甜、口感温润,就如春风慢悠悠地轻抚坚硬的山石一样。 在此硬朗的西北大地,这个小小酒窖却在这个颇有几分南国风景的地方安居一隅。有此佳地,老庄主也就为这个酒窖起了个雅致的名:春山居。


据听闻,年年开春,各家各店都要争着买这酒窖春天第一窖的“春山酿”。每到开春沽酒麦酒的时候,银川各个店主、庄主纷纷挤在春山居前,一揖到地,以头抢地,只为能多买几坛子酒,甚至为买多买少而争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虽说这传闻总是在人们的口中越发酵越离谱,就像是放太久放坏的谷子总是酿出更糟的味道一样,不过众人倒也不在意这传闻成为饭局酒桌的笑料和谈资,毕竟这一杯佳酿担得起这份薄名和传闻,银川大大小小的饭局酒桌上放着的杯盏中,有不少都盛着芬芳四溢的春山酿。


春山居早先远没有这般声明远扬。


一座藏于深山的小酒窖,即便酒再好,也难免陷入鲜有人问津的尴尬境地,一度入不敷出,老庄主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大把。好在庄主在前年力排众议招揽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酿酒师,才一举扭转了局面。这春山居的新酿酒师是一女子,虽年方十八,但酿酒的本事却委实不小。大胆了推翻了老庄主的酿酒方法,大刀阔斧的改造春山酿,一扫之前古板的苦涩风味,反而着重五谷至醇,不增杂质,将这春山酿真真切切的酿造出了“杯中一物皆是春”的清雅风味,众多酒客无不盛赞。新酒饮下让人如沐春风,有被溪流和微风拥吻的感觉。入口并不过分辛辣,且有略略回甘,含五谷之精华不欠醉意,寥寥几碗入喉就能使饮者摇摇晃晃,人魂微分。但即便昏昏沉沉倒于酒桌,或是迷迷糊糊眠于床铺,第二天醒转之后却不觉头昏脑胀,反觉神清气爽,无不令任何饮过春山酿的人啧啧称奇。


对于这位能够调配出如此佳酿的女子,众酒客皆是期待能够一睹姑娘芳容。只可惜这位姑娘平日醉心酿酒、品酒,深居简出,三年来也只有寥寥数人曾瞥见。酒窖中打杂的阿泽曾言,那姑娘出落的亭亭玉立,体态轻盈;瞳若黑夜,眉若新月。虽是佳人,但酿酒一事却力求亲力亲为,十指青葱却不嫌烧火煮米;芊芊皓腕却不厌劈柴筛酒。伙计们最常见的便是佳人独坐石凳,浅尝新酒,黛眉浅皱,直至日上三竿。


众人又问:“年纪小小便技艺炉火纯青,怕不是世家子弟?”


伙计微微一笑:“咱家姑娘免贵姓吕,怕不是仙人吕洞宾的后代,这名也别致的很,清荣俊雅;火树琪花,两字儿,雅琪。咱酒窖里的大哥们,都亲切地唤一声:‘琪琪’。”

 

但每逢闲时,琪琪总是换上一身长袍,遮住面容,下山来到酒肆、食肆,寻一僻静处,欣赏着酒客、食客以酒浇愁的模样。怀揣心事的人来饮。一边饮,一边眉间紧蹙,面色阴晴难定,似怀有心事未决。胸中郁结难以纾解,在身子里左冲右突,搅得人心烦意乱,时不时就化为浊气从口中叹出,愁绪难抑,就只能饮下杯中物聊以慰藉。不一会,绯红便游上脸颊,理性编制的绳再也拦不住汹涌的悲意,男人忍不住热泪滚滚,在酒肆中不顾旁人的大哭起来,酒桌上杯盘散乱,心头上也是兵荒马乱。刚刚饮下去的酒似乎都化作了面颊上的眼泪。有时也有三五人群聚而饮,似是践行。众人共举碗而歌,酒的香气似乎也冲散了离别的酸涩。但即便酒开了一坛又一坛,杯碗倾尽倒满了一轮又一轮,这酒总归会饮尽。虽然众人都心照不宣的饮慢一点,再慢一点,把没说完的话再翻来覆去的聊,把离别的叮嘱一遍遍的说,这人总要走散。山长水远,车马难及,自此一别,相逢就成了奢望。


这几番离别的苦楚,情爱的酸涩…….酒的辛辣入喉,入胃,却将人群的情绪从心间蒸了出来,化作眼泪、呼喊、呓语、沉默…… 直至不省人事。


琪琪很爱看这些。


她爱这种人世烟火与谷物沉淀交相辉映的感觉,她的酒给人们带来了慰藉、麻醉,至少在那些时刻可以忘记酸涩和苦楚,她喜欢这种散播温暖的感觉。她愿意温上一杯热酒,不仅暖暖心肠,也暖暖人间。但人们悠悠醒转之后,愁绪其实仍然与之难解难分。长吁短叹仍难以止歇,那月亮总是不能圆满,即便饮酒乐甚也不能真解愁。那千般愁绪、万般意难平就如春天柳絮,纠缠萦绕,怎么撇也撇不掉。这让琪琪总是心意难平,她不满足于仅仅为苍生酿酒温酒,甚至有一种荒唐的想法:只要世人若以杯中物为良方,她深切期待自己可以酿出一种解世间千愁、化天下万忧的酒。


但,无论怎么调整配方都总是难得其中要领。从新米换到陈米,酒曲酒糟换了一遍一遍。从青瓦瓮换到老坛子,容器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山泉水到小河水,周遭的水都试了一遍,酿出来的酒还是无法彻底为世人解忧,琪琪隐隐感觉到在这杯中物中始终缺了一味料,可以让这酒真正变成解忧良方的东西。


一日傍晚,有一道士来山下酒肆沽酒,恰逢琪琪也来到这里。那道士身着破长衫,脑后长发随意用筷子做了个簪扎了起来,虽然打扮随意,但神情却自如圆润,他的目光彷佛穿透了时间俗物表象,直指人心。道士寻了个僻静处,沽了半坛子酒自斟自饮,一边喝一边咂摸滋味。不一会,这道士拿着酒碗兜兜转转到了琪琪这一桌,还施施然地坐了下来。这道士故作自言自语,随口几句就点出了这春山酿的原料和酿造方式,不由得引得琪琪姑娘侧目攀谈,几番交谈下来,琪琪姑娘发现这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道士,居然如此熟于酿酒饮酒之事。酒过两巡,道士似作无意的向琪琪姑娘发问:


”姑娘,你说这人为何要饮酒呢?”


琪琪心下思忖,自己酿酒六七年,爱酒、敬酒,并对自己以酒解忧的理想坚定不移,但似乎从未停下来好好思索过这个问题。是啊,人为何要时不时耽于杯中物呢?


见琪琪紧蹙眉头,道士顿了顿,便继续说道:


“这酒,以水为源头,以五谷为料;而这人呢,若是不喝水、不食粮,没几天也就得往棺材里面躺。清水谷曲,不仅是酒的根,也是人的根,也难怪这好酒入喉,总能直指人心,喝下了它,就好像喝下了原初的自个儿,但人的身子就那么大,那饱受苦难的、疲惫的自己,难免会被从身体里挤出来一点,化作眼泪、悲伤这些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


琪琪深以为然,嘴角不经意间也挂上了一丝笑意,这道士所言极是,为苍生疲惫的心灵寻一处简单的庇护所,这便是她酿酒的初衷,而现今春山酿如此走俏,山下人、山上人无不视此酒为世间上等解忧之物。琪琪姑娘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但这杯中物,毕竟只是杯中物。”道士似乎听到了她的心中所想,言如金石般尖锐起来。“即便再如何至纯至精地模仿,都是对人的魂魄拙劣而又徒劳的再现。无论如何,即便催生出魂魄中的疲惫和忧伤,都是徒增烦恼。较之解忧,实是生忧,即便喝得烂醉如泥又能如何呢?“”


听闻此言,琪琪不免有些恼怒,酸道士竟然如此口出狂言,直言酒只是拙劣的模仿品。但道士却不为所动,捻着胡须认真的看着她。


“姑娘酿的这春山酿,有甘洌清泉,有五谷精华,我在这酒中尝到了姑娘的善心与温柔,更能识得姑娘的善心。姑娘想以酒为药方,疗愈天下苍生之苦,但贫道深知,想要酿造出那样的酒,仅以五谷山泉为基,是不行的。贫道见姑娘有意,愿将一味料暂借姑娘,用作酿酒之用。”


琪琪心下思忖,我浸淫酿酒数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酿出那种可为悠悠百姓解忧的完美之酒,况且这道士神神叨叨的,不妨先答应下来,看看那缺的一味料到底是什么也无妨。


”我愿意。” 琪琪眼带坚定的说。


“那道长现在可否将那味料给我看看呢?”


“那好,现在这东西是姑娘你的了。”


“不过,还请姑娘谨记。苍生之苦,世人之痛,最是难解、难消。”


“这一剂料,似乎是唯一的解法,唯一的良药。”


说罢,那道士从袖口出拿出一团流光溢彩的光,那光色彩斑斓又让人难辨虚实,彷佛它只是色彩本身,并不依附于任何载体。乍一见到此物,琪琪姑娘便感受到一阵阵混乱的、繁杂的情绪冲入脑际,彷佛人世间所有的心绪此刻皆涌了过来,那光也霎时剧烈的翻动,化作四溅的颜色将周围遮了起来,而这酒肆此时也好像被云遮雾罩起来,之后一瞬间就陷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等到琪琪在自己的房中悠悠醒转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昨晚的流光溢彩彷佛就如幻境一般不真实,而那道士的容貌也突然模糊难忆,似乎一切都是梦中呓语。梳洗停当之后,琪琪姑娘照例去酒窖试酒,浅浅喝下一口春山酿,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自己饮过成百上千次的味道,但酒液入喉,琪琪突然察觉这酒寡淡的很,感觉就好像是丢掉了魂魄一般,亦或者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酒是失魂落魄的。琪琪自己一下子慌了神,不小心失手摔碎了酒杯,酒窖帮工们问声纷纷赶来查看情况,一时间十几个人挤了进来。待琪琪缓过神,她惊讶的发现她在帮工们的头上看见了和昨晚道士手中光芒一模一样的东西,每个人的头上都泛着颜色各异的光,那些光或微弱、或强烈,且时时刻刻都在流转。不一会,那些光抽成了一条条的线向琪琪接引过来,似乎在她身上有着它们迫切需要的东西。


“在银川上工也有数年了,也不知道在南方的妻儿还好吗?”


“老母已有一月未给我来信了,真想回家看看怎么了。”


“好想吃俺娘做的饺子…”


浓重的情感就像刚煮好的米粥一样稠,这些情感由丝成线,由线成网,而这些网后又化成一团虚无在凝在琪琪手上,虽然看不清形状,但却能感受到这些情感的颤动在空气中溅起一圈圈涟漪,即便感受不到重量,它们也好像重若千斤。


琪琪挥手遣散众人,将这一团情感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而此时她体内的彩光从指尖溢出,就像是彩笔一样为那无颜色的东西上色。少顷,那沉重的思乡情就流转起来,轻盈起来。琪琪小心翼翼的将这抹流转的光投入酒瓮中,再将酒曲、山泉水和熟米依次放入酒坛,再亲自用新鲜荷叶封住瓮口,糊上黄泥。正如那道士所言,酒和人在原初时有异曲同工之处,都要清水五谷做基。


“除此之外,它们也都需要时间。”琪琪喃喃道。


两月过后,琪琪将这瓮新酒放到酒庄院子里里开封。破开泥封,掀开荷叶,琪琪闻不到一丝一毫的气味从瓮中流出,就像是一潭死水在瓮中沉默。琪琪有些失神,本想着这新酒会有多么举世无双,但开封之后却是一点酒香味都没有。正发着呆,帮工们却一窝蜂的涌了进来,眼巴巴地盯着这瓮酒。


“吕姑娘,您这新酒能让我们尝尝吗?”


“琪琪,我隔老远就闻到这酒香味了,这酒有春山酿的底,但又好像新颖的很。”


琪琪有些讶异,但没声张,她客客气气地请各位坐下试饮新酒。众人头上情绪凝成的丝线仍在萦绕,但都在剧烈的颤动着,似乎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是畏惧着什么。诸位帮工都迫不及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纷纷大赞这新酒,之后又忙不迭的再满上一杯。琪琪此时再看他们头上的流光,他们的思乡之情好似都被消解殆尽了,这杯酒带给他们的只有欢愉和轻松,一切对父母妻儿的担忧,对故乡食物的怀念,都不见了。杯中物入喉,完美无缺地填补上了他们内心空荡荡的那部分,安抚好了他们心中疲惫受伤的地方。似乎处处花好月圆,圆润无暇。


众帮工围着这一瓮酒,饮酒乐甚,杯盘狼藉。酒意上涌,绯红蔓延,时间、清水、五谷,合力荡涤了帮工们的乡愁,让这些愁绪统统都化为了虚无。他们现在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院落里,没有心酸的眼泪,没有急切的怀念,余下只有盛宴。似乎当他们醒来,他们就将重获新生。


瓮中还有少许酒残余,琪琪仔细观察。这酒澄澈的就如同山泉水一般,但说是山泉水好像都是对它的亵渎,圆润通明、没有一点杂质。这小小一杯里,似乎盛满了一切毫无缺陷的美好,归于原初的圆满。让琪琪有一种想将它饮入腹中,完善残缺的冲动。于是她舀起一杯,细细地、慢慢地用唇齿去感受、去品味。琪琪感觉就像咽下了一口空虚,那是一团无色、无味、无感的流体,它就如同吸进去的空气穿过唇间、齿缝、舌尖、喉管,再无声的落到胃袋里,再毫无存在感的消逝掉。就很像,已经、正在、将要失掉的情感一样。


“这一味料,姑娘可参悟出到底是什么了吗?”


道士不知何时出现,笑意盈盈的望着琪琪。


“是忘。” 琪琪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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