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三更已过,羽国王都早已宵禁,在这万籁俱寂的孤夜,着团花玄色袍服的雁王正埋在满案摇摇欲坠的折子与书简中,忽然一扇窗开了又合,一黑衣人无声潜至殿中,“禀王上,中原传来的消息。”“呈上来。”年轻的王者左手按着折子,右手执朱笔,似是漫不经心道。
待黑衣人消失不见,雁王方抬眼扫向案上多出的玩意儿。随着指许长的小纸条缓缓展开,雁王眼瞳蓦地张大,复又急遽收缩,于默然中煞白了一张脸。冷夜深沉,月色昏昧,殿中烛光幽微,只见“……默引众怒,俏杀之……”七字跃然纸上,笔笔刺目,字字诛心。
金鸡报晓,天光刺破殿中重重帷幕,年轻的王者在近侍的轻声呼唤中回过神来,手中空无一物,袖摆垂落之处些许纸屑尚存,证明昨夜并非梦境。仿佛过了万年之久,雁王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究还是……死了吗,师尊?”
当晚,他果然又做梦了。说起来,他已记不得第几次梦到那人了,或者说,他只是下意识地选择忘记。
梦中那人总是忽隐忽现,若即若离,像是面前的空气,无形无质,摸不到,更抓不住,却又如此不可缺少。梦境总是支离破碎,不知不觉间就改换了情景,唯一不变的是师尊抛出的那柄剑,是师尊的那句失败品。起初他不能自已,总是急切而惶恐地辩驳,次数多了,也渐渐学会了淡然。无论梦中情势如何变幻,他都能静静地在一旁观视,似乎只要不言不动,就能无动于衷。
冷月入中天,梦中又是初遇时。彼时国主年迈,已重病卧床半年之久,坊间传闻恐有不治之虞。太子居嫡不居长,自然与大皇子相看两相厌,两人一个暴戾恣睢,一个睚眦必报,皆视国主之位为囊中物,可偏偏能力却是半斤八两,在朝中时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是哪个也不能彻底将对方弄死,彼此之间火药味愈发浓重。国主久病,双方为了争夺辅政大权闹得不可开交,朝中局势诡谲难测,情势一触即发。
雁王的父王本不受宠,其封地临近边界,常有流民山匪为祸,更兼终岁严寒,土地贫瘠,物资空乏,民丁稀少,军备疲弱,几无教化,种种境况不堪尽述。再加今上性情多疑且日渐昏庸,苛捐杂税名目繁杂,百姓劳作终年也不过勉强度日,年景一年不如一年。
秋收时节,大皇子举旗谋反,亲率其私军并领地守军共二十万逼宫夺位,羽国内战爆发。雁地虽偏远,却也颇受影响,往来商队行程频频受阻,物资不畅,民心躁动。不过月余,雁王的父亲便遇刺身亡,徒留下一双儿女面对这动荡时局。四更已过,年轻的雁王仍是满脸忧色,书房中一灯如豆,烛火摇曳,缓缓踱步的人影在窗纱上变得不甚分明。
天近破晓,近侍突来禀告,称有一书生于府外自荐,妄言可解殿下一切难题。雁王正处苦思无果之时,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且看这书生有何高见。
此后种种,只如如白驹过隙,一晃而逝。时间已过去太久,洗褪了太多记忆,但总有想忘却忘不了的人事,想解却解不了的天命。
时至今日,雁王仍记得那人一袭素色长衫,手持一柄铜镜,独立琉璃树下,眼望着串串琉璃,脊背挺直如张紧的弓身,神情坚定却孤寂。忽然风起,吹得琉璃串叮咚作响,那人依旧形容淡漠,枯立拭镜,似要与血色枯树形影相吊,直至终老。他在想什么?又在念着谁?梦里梦外太多次,他总是不知该如何劝慰。
次年某日大朝会上,待诸事底定,雁王不顾众卿反对,终是禅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