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搬家,你能过来帮一下忙吗?”王弘扬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哦,明天吗,好像——还可以。”我答复地很犹豫,心里直纳罕:我们很熟吗?为什么要叫我?
“那谢谢啦,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四个人一会儿就搬完了。”
“还有谁?”
“小强,彩云,还有咱俩,都是同事。”他每报一个人名就伸出一根手指,最后手掌变成鸡爪的形状。
“你家怎么走?”
“彩云知道,你们一块来吧。”
他冲我挤了挤眼睛,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我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等一个人走出公司,马上给项彩云打过电话去。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这几天我们一直通过网络联系,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对过话”。
“王弘扬叫我明天帮他搬家,他说你也去,那咱们一起走吧。”
“哦,好。”
“明天早晨八点半我在106站牌等你。”
“好。”
自从上次跟她把事挑明,她一直没有正面答复我,这完全可以理解,女人嘛都一个德性。我每天晚上会在QQ上给她发信息,无非是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外加几句极有分寸的插科打诨。她的回复也很及时,有问必答,纵然有事也会回一句“有点事,等等”,我想我们已经在“谈恋爱”了。但是我们在单位却变得比从前低调,都不好意思和对方说话,仿佛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马脚似的。有时对面撞上,我会微笑地看着她,她却避开我的眼睛低着头走开。我想我们需要单独相处的机会。
翌日清晨,我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两手插在裤兜里,迎着瑟瑟秋风,站在光秃秃的马路牙子上,目视项彩云从对面路口穿过车流走到我的近前。她也穿了一条牛仔裤,平底的帆布鞋,比我矮了一头。我对她说,早啊。她说早,站到我的前面,背对着我。我说,你吃饭了吗?她哼了一声,这时公交车驶过来,我们一前一后上了车。我想和她多说几句,可是一路上我们再没说过话,我也不知为什么。
王弘扬现住在一所职专的教职工宿舍里,都是老房子,只有五层,墙皮有些发黑。楼洞前有几株盆口一般粗比楼还高的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地面满是秋叶。两树之间是用红砖砌成的花坛,里面种着一排冬青,因为没人修剪,长相有些随意。我真不明白,这么好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搬家。
我们赶到王弘扬的住所时,他和小强已经把家当打包装好,整整装了六个编织袋,两包被褥,两包衣物,还有两包杂物。我心里纳闷,他来这里没多久,怎么有这么多东西?项彩云看见王弘扬,仿佛一下子从监牢里解放出来,立刻变得能说能笑,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我说王弘扬,你是收废品的吗?怎么这么多破烂?”
“对呀,我是收废品的,还想把你给收了呢,可是人家华振不让啊。”
“我告诉你王弘扬,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你要再乱说我这就走!”
小强和王弘扬是同一批入司的新人,现在王弘扬要搬到他的住处,两人合租一间房。小强是被柳菲菲招进公司的。风水轮流转,柳菲菲都有属员了,我却还是个光杆司令,想来不禁有些感慨。
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些破烂搬到楼下,王弘扬到附近农贸市场租了辆机动三轮,装上车直奔新家而去。王弘扬坐在三轮上押车,剩下的人乘公交车过去。我们一路跟着小强,下车以后顺着一条胡同拐进一片城中村,路一下子变得很窄,坑坑洼洼的,两边都是建在民房地基上的四层危楼,举目只见得一线天。几乎每家大门口都挂着“出租房屋”的牌子,大门里不时传出几声狗叫来。
拐过三四个弯,忽然看见王弘扬一个人叼着烟,坐在一条沿街的楼梯上,几包东西都摊放在楼梯下面。他们的住处就在四楼,要顺着这狭窄的楼梯爬到顶。
“你怎么不叫开三轮的帮你抬上去?也省得我们费力气了。”项彩云说。
“叫他抬得花钱,叫你们抬不用花钱。”
“请我们吃饭不也得花钱吗?”
“谁说我要请你们吃饭?”
“那我们走!”
他们的房间跟我的卧室差不多大,只有两张床和一个橱柜,窗子不朝阳,屋里泛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我问他在哪里上茅房,他说在外面左拐,每层都有卫生间,还可以洗澡。我问租金多少钱,他说一整间三百八,每个人一百九。我的心头不由得一动:比我那间便宜一半呢,真该搬到这里来住!
我们一起把东西抬进屋里,简单收拾一下,准备要走。王弘扬笑道:“还能真叫你们白干活吗?中午请你们吃大餐。”项彩云说:“还是免了吧,你这么抠,能请我们喝碗胡辣汤就不错了。”王弘扬说:“你真了解我。”我说:“你先收拾房间吧,改天再请我们。”王弘扬说:“那好,给你个机会,替我请请项彩云。”
我和项彩云从胡同里走出来,不觉间又恢复了来时的尴尬气氛,不知该说什么好。天阴沉沉的,一阵冷风从面颊拂过,把路边的塑料袋吹向天空。我说:“去吃饭吧,我替王弘扬请你。”项彩云笑了笑说:“我今天真有事,还是改天吧。”我说:“那明天怎么样?老说请你吃饭,总也找不着机会。”项彩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回想刚才项彩云对我的态度:她的态度无疑是冷淡的,但这冷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不喜欢?试探?矜持不安?我思索半天也没得出结论。女人心,海底针,我真有点受够了。我发现我对她仅存的一点感情已经消失殆尽。也许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但是作为男人的一种“使命感”却驱使着我必须前进。——既然决定追求她就不能半途而废,在没弄清她的心思之前绝不能自己先撤。我就是这样一个好男人,我都快把自己感动了。
那天我回到家就开始玩游戏,再没有跟她网上联系。
第二天我一直在等项彩云约我吃饭的电话,但那是不可能等到的。晚上快六点的时候我给她打过去,问她在哪里吃饭,她很冷静地说,在哪儿都行。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在家里收拾东西。我说那就在你家附近找家饭店吧,我这就过去。挂掉电话,我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便朝她指定的餐馆方向匆匆进发了。
“想吃什么,你点就是。”
那是一家很小的餐馆,外间只有四五张桌子,收拾地还算干净。我跟着她直走进里屋,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把菜单递给她。她没看我,接过菜单,点了一个醋溜土豆丝,一个红烧茄子。我又拿过菜单来,加了一个酸菜鱼。她说,够了。服务员就下去了。
我说,想和你吃顿饭真不容易,还得三请五请的。她说,没有啊,这两天事比较多。我说,你常来这里吃饭吗?她说,来过几次,挺实惠的。我说,明天我们就要去跑马岭了,那边的老虎都是散养的,听说前两天刚咬死一个饲养员。她说,可惜呀,我的业绩没达到,去不了。我说,你喜欢动物吗?她说,也说不上,老家养了一只小狗,前两天回去都不认识我了……
菜陆续端上来。我夹了一口土豆丝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踌躇地说:“你说,咱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说:“也没怎么,就是心老悬着,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她笑道:“那你想怎么对我?”
我说:“我想和你谈朋友,你是知道的。”
她“呵呵”了一声,低下头去,没有回话。我放下筷子,伸手过去握住她的左手。她的手有点凉,不太光滑。她迟疑一下,把手缩了回去,嗫喏地说:“我还没想好。”
我心里生出一丝不满,忽然想激她一下。我把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就一个业务员,没房没车,收入不稳定,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是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项彩云果然被我激怒,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忿忿地说:“我是那种人吗?我什么时候在意过人家的钱?我自己有手,我自己能挣,用不着别人给我什么!就算给我也不会要!”
我被她感动了,默默注视着她,等她把话说完,略显无奈地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对你?”
项彩云突然沉默了,又低下头去,自顾着吃菜。
“算了,不说这个了。”见她不答,我给自己圆场。
“听说你一直跟白璐挺好的,怎么……”
“什么?”我一下被惊着了,万没想到项彩云会提到她。看来我跟白璐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是不是很介意?我该怎么应对?矢口否认吗?我总不能如实告诉她,我追白璐没追上,只好来追她了……我的脸倏地一下红到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没什么。”项彩云自己把话打住,但我知道,我的表情已经露馅了。我的反应好像有点夸张,我真没用。我的心里已乱成了一锅粥,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顿饭上,更没心思跟她说点别的。又是一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项彩云开口道:“前天我妈给我打过电话来,说已经托人在县里找好关系,上次的面试肯定能过,叫我赶快办离司手续早点回家。”
我仿佛一下从梦中醒过来,抬起头来从新打量她一番。
“我妈说他们就我一个女儿,想让我陪在他们身边,不想让我一个人在外地生活……”
“看来你已经做好走的打算了。”
“还没有。”
“那你好好想想。”
“嗯。”
“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吃完饭我去结账,项彩云说她已经结过了,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我的心一凉,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次日我跟随公司的队伍到跑马岭野生动物园玩了一天,见识了各种放养在山林的动物。途径马戏馆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个卖纪念品的摊贩,卖的都是些动物玩偶之类的东西,许多游玩的家长被孩子拉到这里来。我走过去随意瞅两眼,发现一款扎着围巾目光忧郁的老虎布偶甚是可爱,忽然想到项彩云是属虎的,于是就买下来塞进包里,准备回去送给她。就算真的要走也该留个念想嘛,——我是这样想的。
坐大巴车回到市区时已经下午四点多,我给项彩云打了个电话,想再约她一起吃饭,并把布偶给她。电话响了七八声无人接听。我把手机挂掉,没走几步项彩云给我打了回来。我接通电话待要开口,却听到电话那头说:“华振,我准备要走了。”一种无边的伤感扑上我的心头。
“你想好了?”
“嗯。”
“什么时候?”
“下午五点的火车。”
“五点?今天吗?”
“……”
“太突然了,——你等等,我送你。”
“不用了,我快上火车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火车站。”
“真的不用……”
挂掉电话,看一下表,离发车还有半小时,我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而去。一股热血在我胸口激荡,感觉有些憋闷,不知是那一路气息不顺畅。我迫切地想见到项彩云,至于为什么要见,见面之后说什么我完全顾及不上。“见面后我就直接把老虎塞给她,然后转身就走!”我的脑海里不时跳跃着这样的冲动。
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马路上又开始堵车,出租车走走停停,司机嘴里不时冒出“傻逼”“操你妈”之类词汇。好容易来到火车站,伴随着五点的钟声,我一个箭步冲进候车室,挤过拥堵的人群,踏上冰冷昏暗的月台。
月台两侧各有一道铁轨,左边铁轨上停着一列进站的火车,乘客正提着行李从车厢里呼呼噜噜走下来,纷纷朝我的方向涌来,遮蔽了我的视线;右侧铁轨上则有一列舱门紧闭的火车正要起步,汽笛一鸣车厢连接处发出一连串“咔咔”地脆响,不知这是不是项彩云归去的列车。
在那一刻,看着眼前纷繁的人流,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当眼前的人流消散时,项彩云一个人拎着行李箱萧索地出现在我面前,两眼噙着泪水,头发被寒风吹起,那列开往她老家的火车缓缓从我们身边驶过,该是一副多美的画面啊!——如果这画面真能出现,我会把它放在心里守护一辈子!
下车的乘客渐渐散去,眼前变得一览无余,我冲着远去的列车喊了两声“彩云”,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月台上回荡。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项彩云发来一条短信:“华振,我已经在火车上,没法见你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生活总是充满无奈,但我们必须前行。你很优秀,祝你早日成功!”
我感觉胸中那股沸腾的气血一下泄掉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我呆呆地站在月台上,手里拎着那只可怜的老虎布偶,冷风不时从领口钻进怀里。夜幕已经落下,头顶上泛白的灯光把我笼罩着,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走就走吧,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她带走了颜面,我留下了心安,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是的,我又被人甩了,我认栽,但这是最后一次,我对天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