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长的岁月里,有四位性格迥异的老师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给我以不同的教诲,每次想起都会让我微微一笑,感怀万千。
一
第一位,是我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一个微胖,面黑,个子不高的大嗓门男人。
他走路的时候及有派,总是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微微的外八字,透着一股子威风,讲课的时候喜欢把头上长年戴着的一顶有檐帽往上推一下,好像惟有如此,才能使每一个字都像长了腿似的在教室里跑,让个角落都听的清清楚楚的。
大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有官样的老师,我们不明白,但是却知道他是很会笑的一个人。比如对校长是可以把嘴角拉到耳朵的笑,对同事是微微含着深意的浅笑,对孩子们呢?往往是根据家长地位的变化莫测的笑。
但让我牢牢记住他的,还是一件关乎生死的事件,一件后来被全厂区传笑许久的事件。
那是个初春的季节,校园里书声琅琅,把寒冬残余的清冷打的七零八落的,不知道往哪躲,就连我们的那栋三层红砖教学楼都透着一股子暖意。记得那天的第二节课是他的数学课,正上到一半,教室里的桌子忽然开始了晃动,然后不知道哪传来一声喊:地震啦!
我们蒙了,正在讲课的老师也楞了。三年级的我们,齐齐的看着这个微胖的,一瞬间脸涨的通红又一瞬间刷白的老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不过是转眼的时间,只见这位老师一个箭步跳下讲台,拽开教室门,一步窜了出去,并大喊一声“快跑快跑”!
于是,我们也如一群乱了套的小羊,你推我拉的往教室外挤去,直到在走廊上看到有别的老师正张开双臂,扶起一些跌倒的孩子并指挥大家疏散,我们才知道北在哪里。而这时,我们的数学老师,最会笑的老师,此刻早已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并迅速拔拉开身边的孩子,一把拉开二楼楼梯拐弯处的侧窗,从窗户一跃而下。
幸好,那次只是个小小的地震,虚晃一场,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就已恢复了平静,我们全部集中在操场上,又兴奋又紧张的用各种夸张的语音和动作,讲述着刚刚的小冒险。
而当我们终于看到那位从窗户勇敢的跳下去的老师时,不知道怎么的,一个个都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噗噗嗤嗤的漏出各种声响,捂也捂不住,并且传染开来,演变成一场此起彼伏的大笑。
那一场笑,以各种姿态延续了很久很久。
再后来,慢慢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但据说以后的他,再不爱笑了。
在很多年后,长大成人的我经历了生命的各种无常,面对至亲至爱的人的离去,我逐渐明白了他:
生命只有一次,所有的选择都和你社会身份的高低无关,所有的选择只要是发乎内心的,都没有错 。
只不过有的选择,可以跨越时空,让你笑的更灿烂,而有的选择,则让你再也没有笑的场合。
二
第二位老师,是我多次写起的一位老太太,一位银发圆脸,性格爽朗走路带风的数学老师,一位迄今为止,让我从心里感到温暖的老人。
我的数学成绩一向是随心情的,有时半节课都在走神也能做对黑板上的题目,有时看着简单的要死的题,却不知道怎么的,做了个南辕北辙。
五年级时,老王老师以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的身份来到了我们班,第一堂课,就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首先让每个同学报出自己的爱好以及对各门学科的感受。整整一堂课,她只是温和的笑着,让我们畅所欲言,喜欢什么课程,喜欢哪位老师,不喜欢的原因是什么,喜欢的理由又是什么。然后在当天下午的自习课上,给我们重新排了座次,把之前两极分化的座位完全打乱,用她的话说,就是所有的孩子都是正在努力绽放的花朵,不能把阳光分片区发放。
我们都喜欢她,觉得她就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故事奶奶,那么慈祥那么可爱。她的课,再也没有了小动作,更没有了拘谨的气氛,大家抢着上黑板做板书,争先恐后的举手回答问题,无论对错,都能让每个孩子得到温暖的鼓励与纠正,许多孩子的成绩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提高,而我也不再逃避数学。
下课了,我们也喜欢去她的小家里看书,一个个小脑袋就好像一个个小蝌蚪,在知识的海洋里游来游去,慢慢长大。
有时,她还和我们一起在下课后做游戏,风吹动她鬓角散落的白发,有阳光照在上面,好像飞在脸上的彩霞,透着美,透着快乐。
有时,她还会带我们去郊游,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大家和她一起奔跑欢笑,我们觉得她就像个老顽童,总有许多许多知识和欢乐带给我们。
而大家至今难忘的,还是每逢节日时,她悄悄放在大家课桌里的那一方方红色小手绢,以及一张张亲手书写的贺卡。
我至今仍记得,有一个家境不太好失去了母亲的同学在看到这美丽的红手绢时,眼睛里渐渐涌起的一层薄雾,在那方红手绢的映衬下,流露出世间最珍贵的情意:
传递善良无须大事临头,爱与温暖就在日常的点点滴滴。
师恩难忘,感谢这位童话奶奶一样的老师,用实际行动在我们心里种下了一颗颗充满阳光的种子,当我们面对世事沧桑时,依然心怀温暖,从容前行。
三
第三位老师,是初中三年里的语文老师。
如果说童年时的我有对文学懵懂的向往,那么少年时遇到的这位文质彬彬,说话不高不低不快不慢的白面书生似的中年人,则成了我热爱文字的引路人。
他的课,有极高的口碑,知识渊博,旁征博引,通俗易懂,一堂语文课就如同走了一趟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有趣而又不凌乱。
他上课从不看课本与讲义,往往是讲着讲着兴之所至就在教室里游走起来,你想不听偷偷看课外书或者搞个小动作,都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位老师的板书也是一绝,飘逸潇洒的字体,干干净净的板面,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不肯浪费在上面,一堂课下来,黑板上就好似开了一场书法展览,一勾一划都像是刻在上面似的。大家都舍不得擦掉,往往下课后是一堆孩子围在那模仿,直到下一堂课的铃声响起,值日生才恋恋不舍的擦掉黑板上的字体。
最让我喜欢的,是晚自习上的各种写作练习。
当时我们许多孩子都说,听完他的课,就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他知道了就说: 那好哇,那咱们就有啥说啥,一周两次文字整理复述,来吧!
于是,在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话中,我慢慢学会了表达学会了分析学会了鉴赏,当这些貌似枯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渐渐的从一个只会顺着别人思路写字的复读机,变成了一个有自己的认知能力并且能从不同角度看世界的小小文字爱好者。
有一次元宵节,我根据晚上观灯的所见所想,一气呵成的写了一篇《元宵观灯》,整整三页作文纸呢。写好后,家里哥哥姐姐都说特别好,让我交给老师再指导一下。于是第二天课间时分,我约上好朋友一起来到他办公室,一半得意一半忐忑的交给了老师,信心满满的等着夸奖。
没想到,他一言不发的看了一遍后,竟然只是笑,并把我的作文交给其他老师翻阅,说不许发言,只许观看。
“有这么可笑吗?有这么烂吗?都说棒着呢。”我满脑子都不服气。
当其他老师聚在一起,无声的用微笑打量我时,他看着我,并摘下眼镜用眼镜布擦来擦去,那抑制不住的笑意让他略显苍白的脸涨成了浅红色,“看着真讨厌”,我心里暗自这么想,和我一起去的好朋友也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他慢慢把眼睛戴好,温和的问我:真的是你写的吗?没有让哥哥姐姐帮你修改吗?
我气呼呼的说:他们不会写!
当我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所有的老师都忍俊不禁的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并纷纷说:王老师,这孩子,太逗啦!
这位白面书生似的老师,也笑着说:自信的孩子,才有这样的底气啊。这篇作文,我给优秀两个字!应该推荐到厂广播站去!
还没有学生的作文在我们两千多人的大厂区广播站播出过呢,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脸热乎乎的,不用看也知道比他的脸还红。
而那几天,很多大人都会在见到我时说一句:瞅瞅,人家这姑娘!
从那以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的迷恋上了用文字记录生活,记录内心的小世界。
而我的语文老师,也在送走一拨又一拨学生后,仍时时和我的学弟学妹提起当年那个脸涨得通红的小姑娘,以及那句狂妄自大却又天真烂漫的话语。
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忆起这位在讲课时神采飞扬的中年人,就满心的欢喜与感激:
师者,授业解惑也。
在那懵懂无知充满叛逆的年纪,许多孩子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内在的光芒还没有发散出来,是这位寓教于乐身体力行言行合一的师者,用自己的方式影响了一个又一个热爱生活的孩子,让我们在漫漫人生路上,充满着自信,并拥有一颗时刻能感知美好的纯真心灵,用无悔无怨的淡然之心,去面对和迎接所有的困惑与悲喜年华。
四
第四位,怎么说呢?
说是老师,其实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说是一位,其实是二合一的班主任,确切的说,是我高中时代两位同时任我们班主任的年轻老师。
两位老师,都是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都带着近视镜,都是瘦瘦的样子,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一位教语文,一位教物理,说话都不是大嗓门,感觉他们自己不说是老师,有可能让我们当成师兄漠视而过。
同样,教我们这一届的还有好几个新毕业的大学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班反而表现出来一种与众不同的和谐,比如有一位老师竟然会在烟瘾发作而又没有带烟的情况下,向淘气的男同学要烟解决困境;再比如,下大雪了,两位老师在上课时间带领大家去观雪,然后再尴尬的自己去校长那背锅……
而最令大家难忘的,还是组织大家翘课去爬华山。那时候法定节假日经常被学校用来补课,看着大家心不在焉的状态,不记得是哪位老师提议出去玩,反正是一呼百应的气势,雷厉风行的作风,呼呼啦啦班里报名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几个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同去的同学,至今想想,都是遗憾,如果我们知道在多年以后,这一切将是我们再也不能复制的青春记忆,又有谁会愿意继续啃书本而不去放飞一下年轻的心呢?
世事就是这样,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早已经悄然为你书写了一纸空文,无论你是用青春赌明天还是换此生,最终都将无法兑现你当时的诺言。
而年轻的我们,只有在记忆里一次次的把泛黄的快乐翻找,静静的用不复回来的青春,告诉自己,曾经拥有最真最美的快乐与单纯。
记得有一次语文课,学习的应该是冰心的一篇散文吧,有一句话我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它的出现表达了什么,但就是找不到那个中心点。
我看看正在和我们一样,埋头看这篇课文的老师,脱口而出问道:老师,这里有一句话,我不理解,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的语文老师让我指出那一句话,然后站在讲桌后面认真的看起了那一页书。而焦急等答案的我则看到他的眉头一皱一皱的,看上去极其滑稽。我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不会正好他今天没有备课吧?那我不是让他难堪了吗?
教室里的空气莫名其妙的有了些僵硬的味道,原本预习课文时的小小嘈杂,此刻忽然消失,教室里陷入一片沉寂。
大约有七八分钟的样子吧,他忽然抬起头来,双手撑着讲桌,用极其真诚的笑容面对着我说: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下课了再翻翻资料,弄明白了和你讲。
他笑着,就好像我的一个同学在和我说:不知为不知也。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其他同学也慢慢发出轻轻的笑声,在笑声里,一切又恢复了自如的状态,读课文带来的嘈杂声微微响起,伴着拿笔声翻书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没有一个人是无所不能的。
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直面人生的短板,不因自己的身份而甩包袱,推诿责任,也许在有些时刻,这种态度反而是化解尴尬的被动处境的唯一方法。
不虚荣,就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而在我以后的岁月里,高中时段成为我终身难忘的一个记忆,它是快乐的它是青涩的它是有遗憾的,但同时,它也是最美的,无论何时想起,都有许多单纯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就在那些貌似松散的,不按常规出牌的教学模式里,两位和我们相差无几的老师,带给我们太多美好的回忆,每每想起都会会心一笑,成长的路上,他们帮我们留下了与众不同的一笔。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他们也正年轻,所以对我们也分外的理解与包容?
在很多年以后,我听说两位老师分别辞去了教师这个职务,走入了其他行业,多年未见,不知还是否有当年的模样?
青春不能万岁,但那些充满温情的时光却如同种在心头的朵朵小花,年年生发,枯荣皆自然,心在,一切就都长在。
感谢用心为我们在灵魂里修篱种田的老师们,在最美好的年华我们彼此相遇,互相见证了一段与众不同的好时光。
让我们用不虚荣,不盲从,不迷惘,不空想,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的态度,来回馈青春记忆中,与我们欢笑着同行的人。
人生海海,际遇万千,有许多人和事都如白驹过隙,短暂的从我们的生命里走过,再无踪影,丢失于潮水般的记忆中。
而有的人,则永远鲜活,生动的留在了我们心田的深处,在你每次打开记忆的闸门时,就会微笑着浮现于眼前 ,像一首首悠扬的歌曲流淌在生命的长河上,伴我们渡过一个个细碎的流金岁月, 成为人生中值得一读再读的那册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