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去世已经九年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因为她是那么全身心地、无条件地、不求回报地爱我。
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Ta心脏停止跳动时,这是人的生物性死亡。
第二次是Ta下葬时,人们得知死讯来参加葬礼,怀念Ta的一生,这是人的社会性死亡。
第三次是所有一个记得Ta的人,把Ta忘记了,世上不再有任何人会想起Ta,那是一个人人真正地死了。
根据这个逻辑,至少在我生物性死亡之前,奶奶不会真正地死去。
就按时间顺序写吧。
奶奶有着不一般的童年,她有个三十年代典型的名字:兰娣(来弟的谐音),同时还有三个娘。为了在家中给弟弟让位置,奶奶被她生母从林家村送养到了石塘桥的一户人家。过去没多久她的后娘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后爸再娶了一个后后娘,这个后后娘只比我奶奶大13岁,她与奶奶感情很好,两人也在同一年离开人世。
这些都是从我爷爷和爸爸那里听的,具体细节我也不太了解。我努力地把脑海里关于奶奶的记忆一点点唤起,保证记录的真实性。
奶奶跟我说小时候日本人打进过他们村子,无恶不作,每次都听得我牙痒痒。见我饶有兴趣,她就经常讲那段往事。其实她那时候还不到十岁,估计也记不太清了吧。
再后来20岁左右奶奶嫁给了爷爷,来到了花北村张家庄。爷爷家原来有点家底,老一辈辛苦劳动买下了很多田地,可惜土改时被全部收回,托了关系还是被评为了中农,从此家道中落。
结婚后爷爷奶奶貌似感情生活不怎么和谐。据我爸讲,奶奶经常数落爷爷,说他不上进。我爷年轻时干活勤快,还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可能是我奶奶觉得他太一根筋,我推测的。
孩子大了一些后,奶奶还去上海当过纺织女工,也是很多人一起去的,后来效益下降了又回了江阴,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在江阴了。我查了一下,从上海那个厂里回来的都是算国家的“下放职工”。所以奶奶也是在上海工作打拼过的,比我强多了。
到了退休年龄以后上海那边还每个月发退休金给奶奶。后来奶奶在床上不能走动了,再后来不能说话了,都是我姑姑在帮她领这笔退休金。后来因为这笔钱有一些纠纷,那也是我爸爸那一辈大人之间的事了。
奶奶生过五个孩子,只有第四个是女儿,但是因为五十年代的特殊原因,前两个儿子大概都只活了几岁吧,所以我没见过我的两位伯伯。
我爸爸是老三,他出生时奶奶已经26岁了,他有个曾用名建明,是继承了了我伯伯的名字,后来才改名叫建平,姑姑叫建玉,叔叔叫建伟。
我小时候不知道有两个夭折的伯伯,奶奶也从没提过。长大了才听我爸说起,现在来想,失去儿子奶奶一定非常痛苦,而且还经历了两次,唉!
我五岁的时候(88年左右),爸爸在城里买了一块地,开始造楼房。
爷爷常带我去工地上,他监督一下工人,自己干些小活,我被太阳晒得死去活来他也不管。傍晚爷爷带我回乡下家里,奶奶已经烧好晚饭,看见我都被晒掉皮了,对着爷爷破口大骂。爷爷知错,后来带我去工地就给我带一个军大帽遮阳,那是冬天用的,每次我都被蒙一头汗。
这一段记忆是我人生最初的记忆。而接下来的十几年奶奶都在我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妈妈生下我以后只喂了我一个月奶,就把我交给奶奶抚养了。小时候我住在奶奶家中,幼儿园开始在城里上学,就住在城里的楼房里。
一直到初中,奶奶还是会经常来看我,可惜幼儿园之前的事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城里的两栋三层楼房造好了,然而我的童年记忆还是在乡下。
乡下爷爷奶奶的房子是四间平房,据说还是姑父帮忙建起来的。爸爸在城里建楼房的时候,乡下村里大多数人家也都建起了楼房,我小时候看前后左右的人家都是楼房很羡慕,心中怪爸爸怎么不建楼房,现在想想应该是钱不够了吧,88年买城里那块地就花了3000。
小时候我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在这四间平房里,其实对我们来说地方很大了。后来没过几年,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原来这就是我从没见过的叔叔,以前偷东西被抓了,做了几年牢。再后来他娶了个外地老婆(我叔叔游手好闲,但我婶婶是任劳任怨的好女人,可惜前几年胃癌去世了),他也没钱造房子,东边两间平房就给他们住了,所以我现在只记得西边两间的样子了。
西边第一间进门是个厅堂也是吃饭的地方,后边是厨房,有个烧火的灶台,然后是后门,外边有个我爷爷搭的雨棚,用来存放他的三轮车,后院是一大块围起来的菜地。
厅堂旁边进去就是卧室了,靠北是一张老式的雕花大床,以前应该是爷爷奶奶睡的。不过我从没见爷爷睡过,小时候就一直是我和奶奶睡在这张床上。南边门口靠西是一张藤制的躺椅,对面墙边的柜子上有一个老式的黑白电视机,是我爸当厂长以后买的,村里第二台电视机。据说以前很多人来看,慢慢地大家都有电视机了,也就没人来了。
爷爷吃完就躺在躺椅上看会电视,然后就去北面卧室睡觉了,因为奶奶怕他打呼吵着了我,是不准他睡在大床上的。两个房间是连着的,中间也没门,不过我也没被爷爷吵醒过,可能是奶奶想多了吧。
奶奶每次都会等我睡着。夏天虽然有蚊帐,她还是会拿一把大蒲扇守在我身边,一有蚊子来被她赶跑或拍死。冬天她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先把热水袋放进被窝,等我睡下,她再把两层被子严严实实地塞在我的脖子周围,连一条缝都不会留。不管天热或天冷,在奶奶身边,我永远睡得很舒服。
上学前在乡下那几年,毕竟年纪小,记忆已经不是很连贯了。
那时候家里是没有热水器的,洗澡都是在家中地上放个大脚盆,加入一吊子热水,然后加冷水调温。我怕烫,奶奶认为水温已经太冷了,而我连一个脚掌都放不下去。她只能加冷水加到我能坐到盆中为止。
后来我去摸过奶奶洗完澡的水,真的比开水低不了几度。
奶奶有次伸出手让我打她手掌心,她说她的手叫“通贯手”,随便怎么打都不会痛的。小孩子的手嫩打两下自己就痛了,就觉得奶奶真厉害,到处出去吹嘘。
到了中学我力气很大了还和奶奶打过一次手心,我打到自己手心通红,奶奶还是和没感觉一样在那笑着。
现在想想奶奶不怕烫不怕痛,应该也是从小锻炼出来的。
没过几年我该上幼儿园了,平时见不到奶奶了,周末才能回乡下住一天。再后来小学里有了大礼拜,有时候能住两天。不过寒假暑假就有大把时间了。
我爸妈那时候工作忙,顾不上我,而奶奶把我照顾得很好,到哪都带着我。自然而然我对奶奶就产生了依赖。
有时候是爷爷带我,但是我不太喜欢他带我,因为他骑三轮车太快了,我有几次差点被甩出去。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切西瓜,我心急去拿,结果被爷爷连手指(左手中指)带西瓜一起切了下来。
奶奶闻声而来,马上送我去了村里卫生院。还好送得及时,而且还有一丝肉连着,手指保住了,但至今有条大裂。其实当时我一点不痛,不过你看见奶奶来,我就情不自禁地哭出来了。
而奶奶就很细心,从不让我冒一点风险。
她每天要去后面河边洗菜淘米,中间隔着两户人家,怕我乱走,如果家里没人的话是一定会带着我去的。
河边的台阶有两级是没在水里的,那时候河水很清澈,还有许多小毛毛鱼游动,看起来就像是在下雨一样。奶奶洗菜是允许我下到河边站在水里的台阶上的,很多小鱼就来咬我的脚(就像现在的小鱼足疗一样),感觉很舒服。
那种鱼很傻,有时候带个小瓶子去,很容易就抓到几条,可惜养不了几天就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每次带几条回去。
因为这个原因,我就特别喜欢和奶奶去河边洗菜(也因为我胆子小一个人不敢去),为了不脱鞋经常穿着凉鞋去。后来大学时回乡下,经过那条河,河水已经黑了,也没人洗菜了。后来河被填平,造了新的小区,连痕迹都没有了。不过我永远记得一个人老婆婆带着她小孙子一起在河边洗菜的场景。
奶奶特别宠我,从没骂过我,更别说打了。有一次我一个人出去玩了好久,连饭都没回家吃,奶奶以为我走丢了,急得满村找。找到我带回家时候她拿了一把扫帚朝我挥来,我当时怕极了,差点吓尿了。可奶奶只是做了个手势,根本就打不到我的,她只是找不到我太着急了。
后来我慢慢地知道了,不管我犯什么错误,奶奶都不会打我的。但我也不是闯祸精,从小与世无争,没给我爷爷奶奶添过什么麻烦。
礼拜一要上课,每个礼拜天的晚上爸爸都会骑着摩托来乡下接我。我总是不愿意,以至于后来只要听见摩托车的声音我就要躲起来,虽然每次都被找到。
再然后我慢慢长大了,大概四五年级吧,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周末爸爸也不把我送去乡下了。周末奶奶就骑着自己的小三轮来城里看我,同时带些爷爷种的菜给我妈。
奶奶知道我喜欢吃小笼馒头,她每次路上会在板桥那边的店里买几个给我带来,那个小笼馒头特别贵,那时候就要一元多一个,奶奶自己从来舍不得吃。
她一般都是买4个,有时候6个,用店里的白色泡沫塑料盒装起来,一来我家就马上催促我趁热吃掉。其实吃的次数多了,我已经不太喜欢吃了,但是奶奶买的,我还是会吃两个的。
有时候和小伙伴出去玩,回来发现蒸锅里有泡沫塑料盒子装的小笼馒头,我就知道奶奶来过了,就会有些后悔没早点回家,不然就能见奶奶一面了。
城里的房子大,奶奶有时会住几天,走的时候我总是拦在大门口不让奶奶走,那奶奶就骗我说回去了明天再来,却从来没有在第二天来过。不过奶奶经常来看我,对于这个谎言我也没有太在意。
大概到了初中后,和奶奶见面就少了起来,因为她还要照顾我叔叔的儿子和我亲妹妹两个小孩,他们两个年纪差不多,都比我小八九岁的样子,他们小时候也是跟我奶奶住在乡下。
后来因为我叔叔——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反对,认为奶奶帮我爸带了两个小孩,只帮他带了一个,类似各种理由找茬,还动手打过奶奶,我爸没办法,把我妹妹送到了我外婆家养大。
虽说带着我的堂弟,但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奶奶还是会时不时地来看看我,寒暑假也会在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也许她也是来看看我爸妈,但在我儿时的视角中,奶奶就是为我而来的。因为她还是每次都带很贵的小笼馒头,还是白色泡沫塑料盒的。除非我吃不下了,不然其他人是没资格吃的。
再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一年只回家两次,爷爷奶奶家又没固定电话,很难联系到。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奶奶基本每天晚饭后会去旁边姑姑村上玩会,我就掐准时间打电话给姑姑家,然后喊奶奶接电话,号码很好记后面四位0514正好是我生日。接到一次电话后,我估计奶奶天天都会去姑姑家玩会,因为我每次晚上六七点打电话去姑姑家,奶奶基本都在。
大二那年,奶奶去参与村里的植树活动,突然就中风了。然后就“半边瘫”了,走路半边身子不好使,说话也是咿呀咿呀的有些难懂。不过还算好,恢复得不错,还是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就是动作慢了许多,走路只能慢慢挪,小三轮车是再也骑不了了。
那时候起与奶奶通电话时间就慢慢地短了,主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致只能听懂她喊我的名字,让我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等等。假期回家见到奶奶,面对面她连说带比划,大部分情况还是能明白意思。
大学里村里第一次拆迁,本来是拆到了奶奶家隔壁,叔叔硬是让拆迁队多拆了一点点,把爷爷奶奶的两间平房拆掉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叔叔就拿到了拆迁房,爷爷奶奶就住到了原本叔叔住的东边两间没拆掉的房子里。
小时候住的两间平方从此再也看不到了,那年去乡下看看爷爷奶奶,进的是从没见过的那两间平房。
大学毕业不到半年,2007江阴大雪那个冬天,爷爷没熬过去,从此奶奶没了老伴。
虽然“半边瘫”了,她还是坚持自己照顾自己,一个人住在仅剩的两间平房内。有一次我骑电动车带她回家后,在门外窗口看了好久,直到看见奶奶自己脱掉外套躺进被窝里,我才离开。当时真的很想进去陪奶奶再睡一次。
没过多久两个儿子就商量了,奶奶轮流让每个儿子抚养三个月。其实奶奶和叔叔之间很很大的矛盾,还为此动过手,而且叔叔的人品确实有目共睹地差劲。但是大人们决定的事我也插不上话,于是奶奶就吃上了“轮番饭”,至少我也可以在一半时间里天天能见到奶奶了。
随着年纪变大,慢慢地奶奶说话越来越不清楚,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了。09年我第一次带着老婆回家的时候,奶奶在床边坐着,老婆向她问好,我介绍了老婆的名字,可是奶奶已经叫不出名字了,只是神情激动咿咿呀呀的说了很多我们大半都听不懂的话,然后拉过我的一只手,拉过老婆的一只手,把我们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她说不出完整的话了,走路也只能借助拐杖挪步,但是她心里懂得很!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蒸锅里有一只白色泡沫塑料盒,里边的小笼馒头皮都干了,汁水也流了出来。我问奶奶,她只是笑。后来还是对面的奶奶告诉我:“你阿卜下午走路去板桥买小笼馒头,去了三个多钟头才回来!”那天是几月几日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是暑假里。不难想象,炎炎烈日下一个小老太婆,一边艰难地挪步,一边还要抓牢手里的袋子。
我不清楚那天,平时连房门都不出,只有一只手一只脚有力气的奶奶是怎么到两公里外的板桥菜场走了一个来回,那天睡觉时我忍不住地流泪。
再后来不到一年,在叔叔家的时候,奶奶洗澡时又重重地摔了一跤,从医院回来以后,奶奶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也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最要命的是,她的脑子更不清醒了,我去问她我是谁,她都不记得了。从此奶奶就躺在床上了,再也没下过床。2010年9月份我举办婚礼,奶奶也没能来。
第二年,我儿子出世,我把儿子抱到了奶奶床前。奶奶抱不动她的重孙了,只能勉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也算是四世同堂了。
最后的那段时间,奶奶精神也出现了问题,经常半夜一个人爬下床,可能是想回家吧,可是我们的老家早就拆没了。又差不多坚持了一年,12年5月奶奶在77岁那年走完了她的一生,与爷爷葬在了一起。
在外人看来,奶奶是一个普通而倔强的小老太。她个子小小,不善沟通,一辈子没赚到什么钱,但她勤劳能干,勤俭朴素,带大了三个子女,和几个孙子孙女。有点可惜的是她的两个儿子不和,家庭经营得并不算很好,不过我始终认为那不是奶奶的错。
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完美的奶奶,她给了我快乐的童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爱,给了我她能给我的一切。她一直尽心尽力地地照顾我,我会永远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