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演员村里把脸上的肉减掉,剩下皮包骨头,这就是我姥爷的样子。
七八岁时,喜欢和同伴从村边和田地的井里打水玩。小水桶是用白菜疙瘩做的。冀东南巨鹿一代的大白菜个头大,菜叶薄,熬着吃炒着吃都很香。切下来的白菜疙瘩也不轻易扔掉,削掉毛毛根,放进腌菜缸里,用不了几天就能当咸菜吃了。有时伸手从缸里抓出一个疙瘩,啃上几口,筋筋须须的梳过牙缝,然后就是一通塞牙。偶尔会捡一个新鲜的白菜疙瘩,用小刀子把中间的瓤挖掉,在边沿钻三个孔,用细绳子找好平衡,约几个伙伴拎上白菜疙瘩,跑跑跳跳到井边打水玩······
一天,姥爷坐在破旧圈椅上,没有表情。我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两米远,手里攥着我的小水桶,他伸出右手:“拿来,我给你踹了!”
姥爷没有要走我的小水桶,也没有被他踹坏。可是这件事,我总也忘不了,还有他从没有过的严肃。
(2)
我姥爷和姥娘,在两间表砖坯房里拉扯大了一儿五女,还有两个外甥,我是大外甥。
姨们还有我们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姥爷就蹲跪在地上,弓着腰打开破旧的两门柜子,拿出一本老旧老旧的黄纸书,蘸着口水,翻着,翻着。盯住一页看一会儿,然后把书放回去。有时候拍拍膝盖上的土,有时候不拍,带上点儿烧纸就出门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姥爷就回来了,他一回来,亲人的病就见轻。我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就期待着姥爷那一套方法,每一次姥爷一回来,我的病似乎真就好了。
对那本书我很好奇,趁大人不在屋,把头钻到柜子里,从很深的左上角摸出来:“初头痛 口乱不宁 热多冷少 四肢无力 呕吐不止 用白钱五张 向东南方三十步送之大吉”,如此条条内容。
后来知道,那本书叫《玉匣记》。
生病的亲人相信姥爷的方法是能治病的,姥爷调动当时仅有的资源,自己做家庭医生,给了孩子父爱,也释放了他的担心和压力。
烧纸治病这些种种,重要的是亲人心里的亲情配合,虽然少不了各种程式,但跟程式没有决定关系。
(3)
我是在姥爷家郝鲁村上的小学和初中,那是同一个学校,我们的校长姓韩,很会教学。有一次,韩校长上生理课介绍白细胞,他说:你有了伤口,有好些坏蛋细菌就会从伤口进来伤害你,又红又肿又疼。这时候白细胞队伍就会骑着摩托车,嘟嘟嘟嘟嘟嘟嘟,来到你的伤口,跟那些坏蛋干仗,把那些坏蛋细菌都消灭掉了。白细胞是咱们身体的卫士。
40多年过去了,韩校长嘟嘟时两个手握拳驾摩托车的样子,至今都清晰在目。他的嘟嘟教学法,我一直在效仿着。
还有一年夏天,正在小学上课,我姨来到课堂,向老师请假,说我娘来姥爷家看我来了。我额头脸上全是汗跟着姨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没看见三里地以外不常来姥姥家的娘,却看到了包子大小的一块冰凌!还有冰凌旁边的姥娘和姨们。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从来没见到过什么冰棍,农村的夏天能有冰凌,这是多么神奇呀!
姨赶到学校给我请谎假,居然是为了让我吃一口冰凌……
我和姥娘、姨都尝到了热伏天的冰凌。
在记忆当中,这个有些娇惯我的画面,姥爷始终没有出现。那个时刻,姥爷正戴着草帽罗锅着背肩搭一条湿布半张着嘴喘着粗气在庄稼地里干活吧……
(4)
冀东南一带的民居,墙体多是用土坯垒成的。用谷糠或麦糠和泥在墙上抹一层就齐了。家家户户都有墙包,用牛皮纸或布头叠成扇面的样子,左右下三边钉在墙上, 可以放生产队的记工本和日常小物件儿。我很喜欢跪在破旧圈椅上伸手往墙包里摸,有时能摸出一分钱两分钱,自然是控制不住的窃喜和兴奋。
上个世纪70年代初,姥爷要养家糊口,偶尔偷偷的出去做一点小买卖儿。有一次,我没记住是在哪一个公社,姥爷被公社的干部关进屋子里,一关就是三天。没东西吃,也没水喝,姥爷饿的实在呛不住了,就在屋里到处翻翻翻找找找,姥爷竟然在墙包里翻出了一小块长满绿毛的硬邦邦的烧饼,没顾得上磕打绿毛,就啃着吃了。
还有一次,姥爷嗓子里长了一个泡,我看见有花生米那么大,紫色的。他坐在破旧圈椅上,先用剪刀剪了自己大拇指的一小条指甲,把指甲放在碎烟叶子里卷起来,舔点口水粘住。他一个手拿着镜子,一个手拿着针,自己把泡扎破了,然后赶紧划火柴点着烟卷,一大口一大口吸烟,连指甲一起烧了吸进去。
姥爷说,这样就好多了。
(5)
姥爷很少说教,通常在孩子有错误的时候,才冰冰的说上两句。一次我不记得干了什么错事,姥爷告斥我说:“不能走一处灭一处!”姥爷也从不讲故事,倒是姥娘和姨们爱说家长里短,不时讲一些好玩的事。
四姨在姥姥家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两个姐妹,姐姐有一身非常漂亮的衣服,吸引了许多许多目光,人人都很羡慕,妹妹也很羡慕。姐姐看出了妹妹的心思,决定把这身漂亮衣服送给妹妹。妹妹知道,姐姐所以漂亮,都是因为衣服,要是没有了这身衣服,姐姐就会变得很丑陋。因此妹妹不肯接受。姐姐知道妹妹的心思,对妹妹说:“你把这套衣服拿去穿吧,姐姐还有一件宝贝呢。”说着,姐姐拿出了一根绣花针:“以后谁要再看我,我就用针扎他的眼睛。”
从此,许多许多人,都欣赏地看着妹妹,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多看姐姐一眼。
妹妹的名字,叫月亮。
姐姐的名字,叫太阳。
(6)
姥娘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经常是早晨我一睁眼,见姥娘一手拿铁笊篱一手拿高粱穗炊具,一遍一遍的洗红薯,有坑洼沟角的地方就直接下手,用大拇指甲剔去泥土。那可是带着冰碴子的水呀。我趴在被窝里裹紧被角,下巴垫在枕头上,姥娘看着红薯,我看着姥娘,心里想,姥娘的手怎么不怕冷呢?
生产队里一头老牛不能干活不能吃也不能喝,被杀了。牛肉牛头牛骨架被别家买去了,姥爷买回一大盆牛小肠。我在盆子里指指点点摆弄牛肠,蹲着不肯起来。姥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张罗着煮肉。我在姥娘身旁稍后,看着姥娘把麦秸蒲团调整好位置,坐下,点火,拉风箱,一把一把添柴。等了好长时间,锅沿儿才开始冒气儿,香味一股一股的飘出来,从鼻腔直插眉心,接着就是我一溜够咕咚咕咚咽口水。
终于,姥娘拿一根筷子,揭开锅盖,往肉上插了俩眼儿,给我捞出了热气腾腾上弹下颤的一截牛肠。于是乎,我便大快朵颐,嘿!这可是我吃过的最香的煮肉哇,不光是满嘴肉香,隐隐的大料香,仿佛还有淡淡的青草香味哩。
没多一会儿,姥爷回家了,看了看这阵势,指了锅一下,小声问我姥娘:你洗了呗?
姥娘答:俺以为你洗好了。
姥爷说:我没洗……
(7)
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当年为什么没把那块肉吃下去。
是舍不得?
怕大人责备?
还是缺少胆量气魄?
想起小时候的吃,就是一个字:馋。姥爷家南北各两间屋。南屋顶上高高挂着一袋花生种子,北屋梁上高高挂了一个竹篮子,篮子里主要放窝窝头。有红薯面儿的,高粱面的,玉米棒子面儿的,偶尔有两三样杂豆面的,极少时候会有馍馍,就是白馒头。红薯面的黑窝头夏天很容易坏掉,掰开窝头,藕断丝连,那个丝儿就像披萨饼,还粘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分开,捏住、分开,可以拉丝玩。嚼起来又硬又肉,典型的红薯甜中带着冲鼻子的酸味儿。姥娘见了会把我的窝头要过去,说:“这个大人吃,小孩子不能吃。”不过,咽到肚子里就好多了。
有一天我踩着凳子,手扒竹篮往里一瞧,您猜怎么着?看见了一块生猪肉!立马抓在手里,有杏儿一样大,肉皮儿极薄,干硬,发黑。没顾得上再仔细观察,馋虫就闹将起来,咔嚓!一口咬下去,不知怎么的,又把牙松开,肉上留下了两排牙印。
北屋的肉没有生吞,南屋的花生可没少活剥。选准背静安全的分分钟,站在炕沿灯台上,对檩上横吊布袋插上一剪刀,稳妥一转,一个一个抠出来,再用一坨棉花堵住洞口。也不知道解馋有多少次,反正布袋两头都垂下来了。
我戒肉有十年,但花生从来没断过,当年把种子偷吃了,姥爷姥娘从来没说过,到现在也不觉得愧疚。吃素分好多种,基础指标是不吃肉食。只吃不过火的生菜叫超素,吃蜂蜜的叫蜜素,吃牛奶的叫奶素,我还保留了个蛋,所以叫蛋素。经书上说:“食诸鸟卵,为无慈愍心”,蛋素,就是说还残余着一些恶。
(8)
我和姥娘聊天儿,姥娘会叫我的名字。
老娘跪在炕上,一个手撑着上身,一个手用黍子苗笤帚扫炕单子。笤帚和扫帚的功用非常明确,竹扫帚扫院子胡同,高粱苗扫帚扫屋里地,黍子苗的笤帚扫炕单和衣服。扫着炕单,老娘会叫我的名字,经常是叫一串弟弟出来:“柱峰…哦怀勇…哦孟华…哦孟广…哦殿涛…哦志广……孟雨”,哎呀天哪终于叫到我了。听姥姥叫这一串名字的时候,我会憋住气,替姥姥使劲。
姥爷姥娘生了我一个舅舅、我娘、二姨,三姨、四姨、五姨。舅舅家生了两男一女,娘生了两男两女,二姨生了两女一男,三姨生了两女一男,四姨生了两男一女,五姨生了一男一女。
姥爷姥娘这一枝,在我们这辈是九男九女,我还有我的八个弟弟九个妹妹各家又都生了十四个小子,十五个丫头。
姥娘会叫我的名字。现在要是姥娘再叫我的名字,能把我听缺氧喽。
(9)
孟~雨~~~
孟~雨~~~
孟~雨~~~
要是不用声音模仿,如今谁也不知道姥娘满大街叫我名字是什么调门儿和旋律。
与小伙伴玩的起劲儿,听到姥娘一会儿一声一会儿一声叫我回家吃饭,有时故意装作听不见,直到有懂事的大伙伴提醒我,才磨磨蹭蹭,把脚踢出去又收回来,抖着膝盖,跬步回家。
到2018年,我是三个18年。村儿里18年,在大凉山当兵18年,2000年转业到石家庄,屈指一数又是18年。
听姨说,我当兵走以后,姥娘时常站在村西口,往西看,一站就是大半响。那是我当兵离开家的时候的方向。我当兵在西昌发射基地,带了九年演出队。给战士们演出时,我最想听也最不想听的一首歌曲就是《白发亲娘》。
每次结束探亲要回部队,姥爷姥娘姨姨夫会到村西北的公路送我。有一年,姥娘送我刚送到公路边,就用两手扶着路边的里程石碑,慢慢坐了下去。
怎么这么快姥娘就变老了?
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哇……
(10)
一次,肚子疼,持续不断的疼。姥娘给我煎掺着高粱面的咸食,类似于煎饼,姥娘说吃了这个就把肚子补住了。意念当中,一张咸食在肚子里边摊开,把肚子补住了。每次拉肚子,姥娘都会给我摊咸食,一吃,肚子就好了。但这回不行,吃了还是疼,那是最疼的疼。
后来,姥爷领我去医院,医生说这叫胆道蛔虫。喝了半碗浑白色水,苦极了。医生说:“再把这碗水喝了,这个甜。”那是我喝的天底下最甜的一碗水,其实就是温白水。尝到甜和苦的时候,疼痛消失了。
十年前,我们去海南,我和大家吃的喝的都一样,晚上突然肚子疼,呕吐,我抱着马桶汗水从鼻尖往下淌。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流汗。这些年,经过一些训练,知道怎么样对待疼痛。对待疼痛,不讨厌,不抵抗,甚至有一点感恩,照单全收。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统统彻底放松。于是,神奇出现了,剧烈疼痛渐渐的轻了、没了。疼痛之后,整个身体和心灵进入一番新境界,轻快,安适,愉悦。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按书上说的做了一个实验。一盆热水,一盆凉水,一盆温水。左手放热水盆,右手放凉水盆,过2分钟,两只手伸到温水盆里,感觉左手凉,右手热。也许客观存在没有什么实义,都是外在对比和主观评价。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任何别的什么都不是。
(11)
小时候,每年正月二十五一大早是最神奇的时刻,两间房的小院子突然出现好几个圈圈,有大有小,屋子里边也有。圈圈是草木灰的,每个圈圈都画一截梯子,梯子有三四个横梁。每个圈靠墙的边缘都有一块青砖。趁大人看不见偷偷掀开各砖,下边有一点谷子、棒子粒、麦子、豆子各种粮食。屋子里的圈圈一定有一块砖下压着两三个1分钱2分钱。
这个民间习俗叫打囤。
40多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有两个问题没弄明白:
囤恁么圆,我姥爷是怎么画的?
砖下的硬币我为什么一次也没偷拿?
如今,住了15年的两间房连同一人多高的土坯墙头还有搭着顶子的过道都坍塌拆掉了,平地上长了草和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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