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阴雨天开车经过这个令他难忘的路口。
马路上是安静的,几乎有些反常。那么多车,那么多闪烁的尾灯和交通灯,可是却极其静,好像所有人都有默契地在等待一次重大变革,实际上他只希望眼前排起的车队长龙能够稍微动一下,以证实这是一个有生气的世界。
陈继被堵在路上。堵车对于半月前刚从国外回来的他而言也并不陌生,陌生的是街道、规则和行人。行驶途中突然变道的车辆总让他措手不及,此刻正是上下班高峰,电子指示牌上的红色拥堵标记像一个过热的温度计。陈继打开窗户,试图放进一些新鲜空气。三月的天气很冷,他有些不适应这种潮湿阴冷的季节,冷风不像刀片不像大多数小说里描绘寒冷的词汇那样锐利,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陈继会想到冷掉的稀粥,黏腻冰凉,没有食欲,不太干净。他用力深呼吸,吸进一股混合着废气和汽油的怪味,于是连忙又把车窗关上,缩回了有暖气的车厢里。
长龙慢慢蠕动,足有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得以通畅。陈继把车开上宽松开阔的公路,他在这个区域租下一套房子,而中介以日夜操劳忙碌为由,安排了一个不可更改的时间带他看房。直到他开车出门堵在一望无际的街道上后才发现,这样的时段真不适合出行。
傍晚时分,天已几乎全黑,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雨。下雨的傍晚更适合在家泡杯热茶,看喜爱的电影,或是在沙发上读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可在这之前,陈继还是得先找一个家。连续几次租房碰壁让他有些沮丧,但他相信好事总会在不美好的经历之后突然出现。
虞家花园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怀旧,闹中取静的味道,甚至连一千五的租金都显得那么友好体贴。陈继看了中介发来的照片,很难形容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立刻决定看房面谈。
虞家花园的中介人姓王,陈继和他交流的过程无比顺利,双方约定时间,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陈继不得不在阴天的傍晚开车出门。
过了堵车的路段,陈继立刻猛踩油门往前疾驰,冲向十字路口时,车轮忽然咯噔一下。他心中一慌随即又镇定下来,虽然此时天色昏暗,但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颇有信心,而且也向来小心,应该不会在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下撞到什么。
也许是碾到了谁扔在路边的垃圾。这是有可能的,出于谨慎也为了证实这种猜测,陈继把车靠边停下,打开车窗往后看了一眼。外面下着雨,路上湿漉漉的,路灯泛着老旧的黄光,地面似乎有一道黑乎乎的痕迹。
是刹车印?可刚才并没有这么用力刹车。那么是从车轮下的垃圾漏出来的东西?
陈继迟疑了一下,推开车门下车。雨还在不停下,落在身上有种令人惊诧的针刺感。他走到那道黑色的痕迹前,低头看了看,越看越像血。于是他狐疑地转头往自己车轮下看,一团黑影蜷缩在轮胎下。一只黑色的死猫。陈继吃惊地怔住,为什么有一只猫,怎么会撞到猫?猫不是最机灵的动物吗?他发了一会儿愣,终于找回了神,匆匆从车后座拿了条毛巾,把死猫从车轮下抱出来放在路边。整个过程,他没敢多看一眼猫咪被压得血肉模糊的半个身体。
陈继很后悔下车的举动,这种天气开车在路上撞死一只猫,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好兆头。他坐回车里,看了一眼后视镜,再低头时发现袖子上沾了一块血迹,之后便郁闷地发动了车子。
十分钟后,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出现在路边,见陈继慢慢开车过来似乎有停车的迹象,便略微往前弯腰。陈继和中介人没有见过面,光凭长相也认不出来,于是就放下车窗问:“是王先生吗?”
那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从雨衣中伸出一只手打开后车门,带着湿漉漉的雨衣一屁股坐进来。
陈继有点不高兴,副驾驶座空着,这人一身雨水不抖一抖就算了,还把他当出租车司机。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你是王先生吗?”
这一次,对方的反应大出意料,非常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那样的幅度好像他的脑袋要掉下来似的。陈继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路边的死猫。为了忘记这件倒霉事,他露了个微笑,转头问:“我们怎么走?这里的路我不熟。”
王先生看着窗外,脸藏在雨衣的帽子里,声音磨砂一样粗糙:“往前,往前。”
陈继一愣,不由地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车窗外的路灯一闪一闪,照在王先生灰色的雨衣上,雨帽的影子一直遮住他的鼻梁,陈继只能看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到了一个路口,陈继问:“再怎么走?”
“往前。”王先生说,嘴角奇怪地一弯,似笑非笑。
陈继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再往前越走越荒凉,他忽然冒出个想法,这个人真的是中介王先生吗?早已遗落的警惕性又回来了,他既没有见过本人,也没有仔细揣摩过电话里的声音,对方完全是个陌生人。陈继对自己的冒失万分后悔,刚才一见面就问是不是本人,如果不是呢。越来越多的细节表明可疑,他甚至开始想那件灰色的雨衣下面会不会藏着一把刀,等到了荒郊野外,就一刀把他砍死分尸。这个念头搞得他心慌意乱,不敢再往后看,生怕被那人察觉,提前实施行凶计划。陈继试着把车往人多的路上开,可每次一打方向就听到从后面干巴巴地传来一声“往前”,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熟悉的铃声非但没让陈继平静下来,反而没来由的一阵惊慌。他看着前方,雨刷把毛毛细雨刷向两边,远处有个绿灯闪了几下转而变成鲜红色。
“喂。”陈继小心翼翼地接起,从里面传来嘶嘶杂音,接着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信号不好。
“陈先生。”电话里的人带着一种与世隔绝式的乐观开朗,“我是老王,我已经到啦,在路口。”
陈继的脑子嗡一声响,真像有几千只蜜蜂同时冲出巢穴,冲撞着它们忙碌的空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机械地回答:“好的好的。”忽然间,车轮又“咯噔”一下,陈继犹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停下。他惊魂未定,听见车门嘭一声响,转头看时后座的雨衣怪人不见了。陈继呆了半晌,慢慢打开车门下车。后车门紧闭着,四周渺无人烟。他站在雨中有些发冷,低头看,地上拖着条长长的血迹。一阵风吹过,雨丝刮在脸上分外阴冷。为什么血还没有洗掉,一只猫会有那么多血吗?他已经离开那个路口近十分钟,即使轮胎上沾了血,也不可能留下这么深的血迹。陈继想起刚才刹车前车轮下的“咯噔”声,车轮下有什么东西吗?它还在那里。陈继再没有勇气弯腰去看,飞快上车关紧车门,调转方向往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咯噔,咯噔。
车轮不断发出响声,也许是路面不平,也许是避震出了问题,但此时此刻陈继只觉得有东西在下面,脚底下,车轮下。他有些恍惚地开着车,后来有人开始敲车窗。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撑着伞站在外面,陈继把车窗放下,胖子笑容可掬地问:“陈先生是吧?我是老王。”
陈继无言地点头,好像是认可,又像是怀疑,这一次王先生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陈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嘛,不舒服?这种天气外面冷,车里闷气得很,一直开着暖气也不行,还是得开点窗通通风嘛。”胖子冬暖夏凉,带进一股热气。陈继觉得那就是人气,他怎么会认错刚才那个阴气沉沉的怪人,两者之间分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抬头看着路口问:“怎么走,我不认识。”
胖子热情作答:“你顺着这条路到下一个路口左拐,过红绿灯开两分钟就到了嘛。”
陈继松了口气,踩下油门,车子是新的,悄无声息地发动起来,再也没有听见咯噔的声音。为了缓解情绪,陈继打起精神和胖子聊天,他问:“刚才那条路一直往前开是什么地方?我刚找你差点迷路。”
“一直往前?往前好像是火葬场嘛。”胖子说完就开始自抽耳刮子,尴尬地笑笑,“离这很远的,前面是工业区,都是些大公司。”
听到火葬场三个字,陈继的心犹如石头一样直沉到底,后面的话全成了耳旁风。他很难不去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去了哪?也很难不去想地上为什么有血?还有莫名其妙的“咯噔”声。
胖子似乎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为了挽回刚才说漏嘴的失误,正一刻不停地给陈继讲虞家花园的好处,最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虞家花园的大门敞开着,沿着长长的马路有一排漆黑发亮的铁栅栏围墙,墙内芳草围新绿,世外桃源一样幽静。天已全黑了,陈继把车开进大门,停在院中小楼前。胖子下车带他往楼道走,楼梯和走道都是木头的,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幢小楼保持着老房子的独特风格,楼梯的扶手被时间那双看不见的手抚摸得光滑而陈旧,但似乎最近新上过油漆,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着亮。
“年轻人多走路有好处嘛。”胖子呼哧呼哧地爬着楼,陈继跟着他。喘着粗气的死胖子不知从哪掏出一串钥匙拿在手中,钥匙哗啦哗啦,在寂静无人的走道中就是天大的声音。很奇怪的,在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中,陈继忽然觉得有声音,不是钥匙的声音。他非常突然地转回头去,恰好看到身后走廊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线。一个人从里面探出来,陈继突如其来的回头让她吃了一惊。这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陈继看到她时,也像她一样吃惊。他几乎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这样俗不可耐的事偶尔也是会发生的。年轻的她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嘴唇微翘,皮肤光滑,目光惊讶自带着一种羞涩。发现眼前的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温柔地笑了笑。陈继把今天之内所有的怪事和倒霉事全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胖子在前面叫他,他应该已经站在那扇半开的门前了。
“就是这间,你进来看。”死胖子朝他招手。
陈继还想再往后看一眼,可门已经轻轻关上了,他只好遗憾地走开。胖子在打开的房门外等他,门上有一块锃亮的金属牌,刻着“304”的数字。
陈继说:“房东怎么不来?”
“他忙嘛,全权委托我啦,你放心没问题。”胖子拍着他那并不让人信服的大胸脯保证。
陈继走进去,房间和这栋小楼的外部一样沿袭了老式建筑的风格。陈继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离开了几年,还是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对童年有着深厚的怀旧情结。只是这种怀旧是有需求的,他渴望怀旧,但不想为怀旧受罪,不能连最起码的卫生设备都要共用。当陈继走进虞家花园的小楼时,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那种感觉,木头地板发出的咯吱声,楼道两旁邻居们闲置的家什,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以前马路上电车靠站的声音。从这里的窗户往下看,只能看见自己的车停在楼下。
“怎么样,喜欢吗?”死胖子胸有成竹地征询陈继的意见。
“挺好。”陈继如他所愿地回答。
“房租押一交三,说是上一个房客刚走,送你半个月上网费,随时都可以搬进来。你要是满意,明天抽空到我那去,我们就把合同签一下嘛。”
“行啊。”陈继点头,忽然问,“隔壁住了些什么人?”
“应该都是这里的老房客,关系不错。”胖子把门关上,“那我们明天见。”
“要不要我送送你,挺晚了。”
“你送我到车站吧,我坐车回去。”死胖子甩着钥匙下楼去了,陈继听到他笑,“嘿嘿。”
(二)
马路上车来车往,早上八点,苏醒的城市迎来又一个高峰。
一辆挤得满满的公车带着机械式的喘息缓缓驶入车站,车轮吃力地磨擦地面,发出刺耳噪音。车门艰难打开,车厢里的人无所依凭纷纷跌落,埋怨声、咒骂声、互相挤压挣扎声不绝于耳。这似乎是一场惯常的较量,人们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甚至颇多乐趣——为了第一个上车喜不自胜,因为最后一个上不去沮丧愤怒。
林希言按灭第三支烟,目光朝车站上的几个人瞟去。这些人都很年轻,最小的十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其中一个双手插在口袋里,另外两个在人群中转圈。那种看似随意的转圈是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路线,一种工蜂式隐晦的肢体语言。林希言按按耳朵里的耳机,里面传来许飞神秘兮兮的声音。
“老大,他要动手了。”
“手脚别太快。”林希言说,“再等等,等他得手你和肚子抓老一,我和将军二三。一个都别让他们跑。”
“知道。”
林希言再度确认那方的情况,双手插着口袋的人顺人潮往前门挤,一副势在必得非要上车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却又开始往外挤,很快下了车。
林希言说:“到手啦,快去。”他踩了一下地上的烟蒂,发足往车站上跑。一号工蜂从一个中年女人的背包里掏出钱包,正和同伙互打眼色。
“快上,按住一个赏饭,跑了一个都把屁股亮出来等着挨踢吧。”
耳机里什么样的回答都有,遵命的,抱怨的,嬉笑的。林希言冲到车站,工蜂们似乎发现情况不对,也开始飞跑。对面街上,姜军狂奔而来,他个子不高,但气势总是十分惊人,张开双手一夫当关的模样。林希言已经按住其中一个,压倒在地,同伙眼看事迹败露,情急之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这个举动惊动了候车的人,拥挤的人群自觉散开了,有人惊叫,有人忘我地围观。刀子是不长眼睛的,自然不会有人贸然上前见义勇为。林希言正要把按住的人铐上,没想到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人忽然力大无比,一抬腰几乎把他掀翻在地。他立刻一拳砸去:“还他妈不老实。”人群中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亮刀的扒手没有冲向他也没有冲向铜人罗汉似的姜军,反而从人群里抢了个三四岁的女孩抱在怀里,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惊慌地大喊:“别动,都别动。”
林希言没动,慌张的家伙发了一个变调的高音:“放人。”小姑娘的哭声给他伴奏,林希言松开了按着的那个人,看着他连滚带爬地和另一个同伙撞开人群跑向对街小巷。剩下的劫持者似乎对怀里的孩子不知所措,犹豫了两秒,终将小女孩抛向人堆,转头飞奔而去。
“追!屁股都不要了吗?”
围观者越来越多,每天在这等车能亲眼看见警察抓小偷的机会可不多,而且事关自己的财产安全,于是纷纷驻足。忽然又有人大叫:“抓小偷!”
“还有同伙?”林希言有些意外,盯着这个车站不是一两天,对方有几个人自己算是了若指掌,没想到最后收网还是出差错。他心情奇差,回头往喊声的方向去,许飞和杜梓丰已经把没来得及落跑的小偷按在马路边上。
“他偷我东西。”一个衣着时髦的胖女人指着地上的人说,语气神情带着自豪,此刻她是围观的中心。
“东西在不在?”
“在,他刚下手我就发现了。”
林希言把反铐双手的小偷拽起来。如果不是灰头土脸,满面惊慌,这个人能让大多数人回头多看两眼。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许飞和杜梓丰拼了命地按住,一脸害怕的摸样,长相可算清秀。林希言说:“走吧,看什么,你同伙都跑了,回去跟我好好说他们跑哪去了。”
说这些话时,他的心情恶劣到了顶点,本来很有把握的围捕却差点演变成劫持案,真要成了那样回去报告有得写。许飞和杜梓丰唯他马首是瞻,心情也一样坏,对身边这个落了单的小偷摆着臭脸,在车里一人一句地咒骂。
过了一会儿姜军回来了,无奈地摇头:“几个家伙路熟得很,一转眼就没影了。”
“回去再说。”
回到队里,林希言浑没了在大马路上的英勇正面形象,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扔,没好气地拍桌子:“交待吧,姓什么叫什么,干这行多久了,同伙都有谁。你他妈少给我装蒜啊,别以为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我会对你客气。”
那小偷颇有些奇怪,路上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到了这里反而镇定不少,眼睛鼻子也活络起来,看了林希言一眼说:“姓韩,叫韩路。没同伙也没装蒜,长得好是爹妈给的,我没得选。”
林希言朝他怒目而视,许飞早已忍不住了,抽了他一巴掌:“老实点,偷东西还这么嚣张。”
韩路委屈地说:“我头一回,不过既然影响了社会安定团结,多关几天也是应该的,队长贵姓?你别徇私枉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虚心接受啦。”
“免贵姓林,妈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谁他妈跟你有私。”林希言继续拍桌子,“你那三个同伙跑哪去了?今天得手了几票?怎么分的赃。”
韩路皱着眉:“我说啦,我真没有同伙,那几个人我不认识的。你看他们几个寒碜样,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呢?”
“还抵赖?老子跟那车站耗了一礼拜啦,你们有多少人我全知道。高个望风,瘦子转移赃物,平头负责下手,你……”
“没我什么事吧,你平时见过我吗?”韩路抿嘴一笑,把林希言笑愣了。
“笑什么笑,严肃点。”一旁的许飞忍不住骂,“你也不瞧瞧这里什么地方,反扒队,懂吗?”
“懂。专抓小偷的。”
“没错,专抓你这种偷鸡摸狗的小贼偷,你今天老实交待,表现好,能争取个宽大处理,要不然……”
韩路以一种纠结的神色转了转眼珠,对林希言说:“我交待了关几天?不交待又关几天?听说小偷小摸关不了多久就得给放出去,所以现在扒手才这么明目张胆四处作案,是不是你们警方打击力度不够,办案不积极啊?”
“狗屁,你到底是扒手还是上头派来视察工作的,什么叫打击力度不够,还他妈办案不积极,我告诉你反扒队都是有指标的,这个月指标就着落在你头上了,说不说?不说我真动手了。”
韩路涎笑:“警察哥哥,我真是单独作案,没同伙,你直接把我处理了吧。”
林希言乐了:“还懂点道理,知道喊哥哥。少他妈恶心了,谁是你哥哥。”说完转头对许飞、杜梓丰说:“你们都听见啦,这人跟我耍流氓,侮辱人民警察,情节严重,影响恶劣。”
许飞和杜梓丰笑吟吟心领神会,一边一个走到韩路身后。许飞说:“你小子完啦,在这耍流氓,不知道我们林队是流氓中的大元帅,班门弄斧还不给祖师爷磕头。”
韩路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两个帮凶一左一右按在桌上。屁股下面的凳子被抽走了,林希言走到他身后说:“给你机会啦你不交待,我只好自己动手。先搜个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赃物,我搜出来的那就不能算你坦白从宽啦。”说完伸手把他全身摸了个遍。韩路扭来扭去极不配合,过一会终于忍不住说:“你他妈还真是个流氓,警察了不起啊,每天蹲在马路上吃灰,好事也轮不上你们,有门路的全占啦,就剩这破反扒队缺人吧。哎哟!”
韩路一声惨叫,林希言松开他皮带,顺手把裤子扒了个干净。
“我听说有些小偷爱把偷来的钱包塞在裤裆里,你不是想耍流氓吗,警察哥哥陪你。”
“我服啦我服啦。”韩路大叫,“我交待啦,我什么都交待,我是国际大盗,去年在法国巴黎博物馆偷名画,有三个同伙,一个叫阿海,一个叫阿占还有一个是女的叫红豆,后来阿海瘫痪了,阿占和红豆结婚啦,我们还打算去偷另外一幅名画,没想到今天就落在林神捕手里,哎哟……”
林希言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阿海是周润发,阿占是张国荣,红豆他妈的是老子喜欢的钟楚红,你当我没看过电影。”
韩路就又涎着脸笑:“开个玩笑嘛。”他戴手铐的手指向桌上林希言写的报告,上面有签名。
“林队,你名字取得跟港台偶像剧似的,人怎么这么糙呢?”
林希言又是一巴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他妈说过希言自然,我这名字有文化着呢,关你屁事。”
“老子他妈没说,是老子本人说的。”
“闭嘴。”
耍着流氓的警察和耍着无赖的小偷半真半假地搅合,结果各耍各的什么也没问出来。被韩路这么一闹,让那几个扒手跑了的郁闷倒是烟消云散。林希言叫许飞和杜梓丰把他放开。韩路也乖觉,把裤子提上来坐好,听候他发落。
“先关起来再说,治安拘留十天。”
(三)
第二天依然阴雨绵绵,陈继按照胖子给的地址找到房屋中介所,签订了租赁协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始终没有露面,确如死胖子所说,全权委托他来办理。
出租方法定代表人那栏里签着宋良的名字,按了手印,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于是陈继也在承租人下方签名盖章,胖子则乐不可支地在委托代理人那里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陈先生,祝你住得开心。”
这实在是一句寻常普通的祝福,就像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和无数有口无心的祝福词一样寻常一样普通,日子不会因为一句话而真的特别快乐,也不会因此特别不快乐,但陈继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搬进新家,因为回国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大件物事搬运,陈继把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衣服带上,就算乔迁了。
开车经过十字路口时,街景勾起了他对那个雨夜傍晚怪诞的记忆,虽然此刻窗外阳光充足,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里却好像始终留着些阴霾。白色斑马线整齐地划在地面,红绿灯不厌其烦地变换颜色。陈继往路边看,毛巾裹着的死猫当然早已不在,他试图从地面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当晚的血印和刹车印,以证明那不是一场荒诞的梦。然而路面上什么都没有,不知是环卫工人打扫得太干净,还是根本来自于幻觉,陈继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绿灯了,他慢慢转弯往前开去。
他决定忘掉这件事,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到一两件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大学时宿舍里就流行讲鬼故事,说故事的人总是信誓旦旦声称是亲身经历,于是现在陈继也有了发言权,有了可以拿来唬人的资本。
白天的虞家花园比夜晚更令人心旷神怡,陈继把车停在楼下,打开后车盖往外拿他过日子的零碎。除了两大箱书和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搬的。他磕磕绊绊地把东西搬上去,木头楼梯的咯吱声在两箱重物的压迫下格外响亮。二楼的楼梯快到头时,陈继发觉有个人影挡在前面,他抬头看,一个骷髅似的东西直挺挺站在楼梯口瞄着他,吓得他差点连人带箱子一起滚下楼去。骷髅动了一下,陈继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像有人在笑,声音令人发颤。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喉咙滚了滚,定睛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只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婆。
陈继定下神,尴尬地朝她笑笑自我介绍:“阿婆你好,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老太婆不知有多大年纪,一张老脸如同枯树,没半两肉,皮肤起皱紧贴在骨头上,颜色又干又黄,眼睛却深陷下去,一副行将就木的骷髅之态,只剩下几颗霉黄牙齿的嘴里唠唠叨叨:“阿芳你回来啦,阿芳你回来啦。”
陈继莫名其妙地看她,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转念想老人家年纪这么大,想必有些老年痴呆,于是小心绕过她继续往三楼走。等他爬到三楼往下看,老太婆仍在楼道口慢慢转悠,一边转圈一边喃喃自语:“阿芳回来啦……”陈继觉得楼道里冷飕飕的,飞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把自己送进新家。
为了缓解变换环境造成的神经质,陈继翻遍通讯录把能叫的朋友都叫来开了个乔迁新居的派对,一群年轻人喝得疯疯癫癫,直闹到深夜才三三两两散去。
醉醺醺的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陈继自己也有些头晕,对着满桌满地的啤酒罐空酒瓶无从下手,索性洗澡睡觉。半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
咯噔,咯噔。
陈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床头灯,可是怎么摸都摸不着。灯就在那里,他还没有醉到这种浑然忘我的地步,被子外的空气冰冷,忽然间他伸出去的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不对。陈继惊惶地想,是他碰到了那个东西。
咯噔,咯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继的脑子一下清醒了,清醒得好像从未睡着过。是汽车。是汽车轮胎的声音,那个东西还在车轮下。陈继汗毛直竖,冷汗慢慢浸透床单,他翻身往后靠,让背脊紧贴墙壁,这样做是不想让自己背后空荡荡没依靠。接着,他听到从外面楼梯上传来的摩擦声,有个沉重迟缓的东西正在往上爬。咯噔,咯噔,沙沙。另一种声音加了进来。这是什么声音?陈继缩在被窝里想,他肯定在哪里听过。
咯吱,房门开了。他忘了锁门,不,房门是上锁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他还特地上了保险。为什么没有听到钥匙声没有撬锁声,陈继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陷入绝望,他竟在期望这是个小偷该多好。那个身份不明的东西正慢慢爬进来,爬过客厅,爬过沙发,爬过随处可见的酒瓶。
穿雨衣的人为什么没有脸?
他的下巴露在外面,他说:“往前,往前。”
前面是火葬场。
咯吱。卧室的门也开了,它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沙沙地摩擦着地面。是雨衣的声音,雨衣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它为什么要爬行?它是什么东西?
陈继忍耐着喉咙里的尖叫,忽然间,声音停止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死样的安静。他屏着呼吸,倾听动静,被子里都是汗水,墙壁也被他的体温熨烫得发热。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滴答,一滴水从天花板落下来,滴进他的眼睛。陈继感到眼睛一阵发疼,这滴水像活的一样钻进眼眶,钻进头颅,钻进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去。他整个脑壳都炸痛起来,痛得好像脑袋从眼眶里开始腐烂,上半边头脸不见了。他挣扎得全身湿透,动一下手脚,床单上传来沙沙声响。陈继发现自己穿着雨衣躺在床上。
他怎么会穿着雨衣。他的脸怎么了,下巴发痒。
不对,他不是躺在床上,他躺在路边,一辆车朝他驶来。咯噔一声,车轮从他身上碾过去。
“喵。”
陈继一下坐了起来,大汗淋漓,牙齿打颤,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模糊。
是梦,他松了口气,惊魂未定。
窗外有只野猫在叫,床头灯在原来的地方,伸手一按就亮。他擦了擦汗,酒精已经完全蒸发,只剩下阵阵水汽。房门好好锁着,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回想梦中情景,陈继不受控制地打一个寒颤。理论上他不相信世上有鬼,念经济学需要善于分析的头脑,理性看待事物的能力,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噩梦踢到九霄云外。陈继忍不住摸摸眼睛,就连眼眶也是湿漉漉的,不知是额头流下的汗还是别的东西。
他鼓起勇气掀开被子,房间里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把他带回现实。他检查了一下房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客厅依旧是刚才朋友们离开时的样子,啤酒罐和酒瓶的位置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沿路打开客厅的灯,所有灯。大门是上了保险的,紧紧锁住纹丝不动。陈继松了口气,去厨房倒杯热水捧在手里,水温很快使发冷的双手变得温暖。他木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楼下似乎有人在说话,陈继起身到门边侧耳倾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喊:“猫来啦,猫来啦。”是二楼那个骷髅也似的老太婆。她喊得凄凉,嘶哑难听,却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