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长衫没什么眼力劲儿,可他确然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短暂的尴尬过后,他喜滋滋地对我讲,“师父,令羽醒了,他终于醒了。”
闻言,我心甚慰。两百多年了,自从令羽打败擎苍陷入沉睡后,我便一直等着他醒来。“令羽他…还好吧?”
“他很好啊,我已经看过他的元神,应该是顺利飞升上神了。不过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师父师娘是否安好,若非我硬拦着,他早就要往青丘来了。我把师父留下的仙丹塞给他,嘱咐他先得闭关修炼,务必等元神稳固了才能出关,并告诉他这是师父先前特地交代过的,师命不可违,他才肯罢休。”
我欣慰的拍了拍长衫的肩膀,“醒了就好。你且叫他安心修炼,为师跟孩子们在这儿过得很自在,不需要你们时刻惦记,像过去那样守好昆仑虚便是。”
说到令羽,我又记起另一桩心事,当年子阑刚从章尾山脱身归来,就因浅儿遭逢的变故,深深陷入自责当中。他将仲尹背地里下黑手的事归咎于自己,怨自己本事不济,从而连累了浅儿。由于仲尹已然当场毙命,他一腔仇怨无处发泄,却没来由的作贱自己。
“长衫,你抽空去一趟无妄海吧,告诉守在那里的子阑,浅儿的遭遇,为师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早该放下,也放过他自己。你跟他说,无论是回昆仑虚或自己的部族,或是继续游历四海八荒,做他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总比他年年枯守在无妄海强上许多。”
长衫听了,脸上神情从欣喜转为惆怅,“师父,实话跟您说,这些年我跑无妄海不止一次了,即便有一回拉上了大师兄,也说不动执拗的十六师弟。他说自己早立下誓言:师娘一日不醒来,他便一日不离开无妄海,甘愿默默陪伴着天族那些逝去的先灵。”
我不由长叹一声,他决意这样自苦,全因那时我自己尚且苦闷至极,没能及时替他打开心结。
长衫便来宽解我,“师父莫急。师娘若是回来,必定也要痛骂子阑一顿,骂他如此顽冥不灵,辜负了师父的一片好意。只是如今他任谁的劝都听不进去,暂且由得他去吧,等他自个儿慢慢想通透了,看开一些,我跟大师兄再找机会去说说,指不定他就能醒悟过来。”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默然,既然座下弟子们各有志向,即便我是师尊也不该勉强。
长衫走后,年轮依然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渐渐的,我亦不太在意过去了多少日子。青丘一向太平,我这个战神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便如浅儿所期望那样,专心给孩儿们当个慈父或是严师。
折颜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来看我们,听他聊一聊八卦,对我的平淡生活来说是个不错的调剂。听他讲,青丘之外陆续发生过几次小的战事,都是规模不太大的部族纷争,有些上奏到天庭请求裁决,其中两次指派了叠风领兵,数月内皆可平定。而我尤为关注的魔族叛乱,始终都没有发生。
狐帝夫妇自走后,一直杳无音讯,青丘的一干事务全都落到了白家四子身上。后来白玄夫妻喜得麟儿,想方设法传消息给白止,直等到开周岁宴前夕,才见他们姗姗来迟,不过月余,又不知所踪而去。
狐狸洞如今由白真当家做主了,据说凤九那丫头似乎又跟东华纠缠不清在一起,白真为了替她在白奕那里遮掩,很是费了不少心思,叫折颜时常觉得自己被冷待,落寞地在我面前抱怨过几回。
大约每过上几百年,青丘大泽便要历一次从丰盈到干涸的过程,在我亲眼见证过第七回的某个月圆之夜,我意外地察觉到狐帝白止悄然现身。也不晓得他往禁锢着浅儿元神的大泽里面下了什么术法,皓月星空之下,浩瀚平静的水面渐渐沸腾,蔚为壮观。
我俩似乎达成一种默契,没有直接打照面,他不说,我亦不问。如是持续了数个时辰,直至天欲破晓,方看见他直眉瞪眼地推开了我陋室的门。
一片寂静当中,除了秋虫的鸣响,便只有白止低沉中透着些许愤愤不平的讲话声:
“怎么说我也是你岳丈,你是我唯一的女婿,关起门来那可都是一家人。就算你不待见我,可有些话,该说的还得当面说道说道。”
“青丘自有青丘的规矩。诸如什么外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或者说女人出嫁从夫、娘家人别再多过问等等,这些陈词滥调在我这儿,它就不管用!”
“浅浅是我女儿,无论她嫁给了谁,到死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一旦她出点儿什么事,难道我这个当爹的就只能不闻不问?”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怨我狠心将浅浅独自丢在这里。对这一点,我其实不怪你!我晓得你是因为放不下她,但断想不到,你当日竟为此对我亮出了轩辕剑,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挺憋气的。哎!我夫妇二人辛辛苦苦将宝贝女儿拉扯大,把她嫁你为妻,也不图你什么,就希望你能护她一世安好,可是结果怎样?”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先跟我耍横,忒没天理了。如此所为,真叫我寒心。”
白止自打进门以后,越说越起劲儿,而我则一直沉默以对。
平心而论,我承认他所讲的句句在理,叫人无从反驳。浅儿对我太重要了,当时我不能理智。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反思过,也一直耿耿于怀,这辈子对浅儿亏欠下太多,生怕再没有机会补偿。何况没有她在这世上,我只觉日月也黯淡无光。
许是我低头沉思的情状让白止触动,他的语调平和了许多,“唔,瞧你今日这个反省的态度,还算蛮诚恳的。浅浅阿娘就时常劝我,说你这三千多年来挺不容易,让我不必再跟你较真儿。也罢,看在咱俩从前的交情,也看在我那三个可爱小外孙的份儿上,过去那点不愉快,今日就算是翻篇了。”
我讶然。他这话,明显是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在白止面前,我不免心有愧疚,当我抬头正眼望过去,想要表一表多年积存的歉意时,他却露出憨厚的笑容,“算啦算啦,有些话你不用说出口,我就只当你已经说过了,咱们言归正传吧。”
他快步走至窗边,两手用力一推,外面的光透进来,暗沉的屋子顿时明亮起来,“关于浅浅的事,想必你十二万分的迫切,急着要了解点底细,我原以为你会蹦出来搅局,却没料到你倒沉得住气,闷在自己房里数个时辰,愣是问都没问一声,我几乎都要疑心你是否已憋坏了。”他冲我点点头,“我不想难为你,不等你来问,先主动告诉你好了。你把我女儿带回去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振奋得眼眶发酸,喉咙发涩,心跳得又急又乱,还有些不敢置信, “此话...当真?”
白止以手轻拍着窗棂,感慨言道,“想当初,浅浅等了你七万年之久,那些年等得有多苦哇!看着就叫人心疼。你是她心里最着紧的人,我想她肯定不希望你也尝尽这份苦。青丘大泽,自古就是我狐族的福泽之地,那时她危在旦夕,我不得已把她冰封起来,沉到这地底下,你当作是惩戒也好,庇护也罢,只要能保住她的元神不灭,什么办法我都得尝试一下。幸而先祖有灵,才过了三千多年,她原先毁损得很不像样的魂魄,业已基本修补完整了。”
他两眼望着外面,“我没敢指望她很快能醒来,不过…若能如你所愿,让她回到你的身边,回去你们昆仑虚的家,我在想,往后要是浅浅知道了,必然也会欢喜的。”
顺着白止所指的方向,我热切的视线望出去。晨光透过云层洒落在水面上,此刻,一朵朵白色花瓣、黄色花蕊的小花铺满水面,随波浮摇,在霞光下熠熠生辉。本就深邃无垠的浩瀚大泽,因了这大片大片静谧圣洁的花儿,增添了几分纯净妖娆。
我看得两眼渐渐湿润,“浅儿呢?她在哪儿?”
“别急,看我的。”白止随即挥出一道法咒,水面立时荡起层层涟漪,很快形成一个漩涡。漩涡急剧旋转着,水流汇聚处,慢慢托举起一团极其耀目的光圈。白止率先向那光圈飞去,我紧随其后。直至穿越过光晕,才堪堪看清楚,浪花簇拥着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我心心念念的浅儿我的妻子正安睡在里面,皎洁的脸庞上是沉静的睡颜,精致的眉眼,小巧的鼻子,花瓣般的樱唇,安静的睡着显得她此刻如此乖巧、如此可爱,也美丽得让人窒息。
天晓得,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将她拥入怀中的那股冲动。“浅儿...”,手抚着冰棺,我喉头滚了几滚,终发出一句压抑在心底的无声呐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棺上,冰盖却纹丝未动。
“当日我加诸在上面的封印,必要在七十二个时辰过后方能消失。” 白止在我背后平静的说,并伸出手来,递过一件物事,看着像是手串,色彩斑斓、触手温润,“这串九星连珠你且拿着,可别看它不怎么起眼,那是我遍寻四海八荒,费尽功夫才集齐的。等封印化开以后,你将它套在浅浅手腕上,等什么时候九颗珠子上的色泽全都褪去,浅浅便该醒了。”
所谓大恩不言谢,眼下任何感激的话,在白止这份深厚的情义当前都显得轻薄,我唯有紧紧握住那串珠子,郑重地对他拜了一拜。
自从浅儿回来我们身边,流淌的时光重又变得安静和美,即便她只能一直这样睡着,如巍巍昆仑般恒久孤寂,只要能时常看见她的容颜,感受到她轻浅的脉搏与心跳,我已然深觉得满足与感激。
令羽飞升上神后,我准许他在主峰以南的山峦择地营造自己的仙府,他既不是一口答应,也没有表示拒绝,可几千年已过,他依旧在山上留守。实际上,无论是陪伴孩子们读书玩耍,还是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令羽和长衫他们都比我做得更为出色。
仿佛只是眨眼儿的功夫,不知不觉中,阿离即将要满五千岁了,也早已不复从前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小身板一年比一年强健。他素来比其它俩小子文静些,我便对他格外关注一点,盘算过要为他贺一贺这个整五千岁的生辰。
当我问阿离想要什么礼物时,他却瞬间红了眼,拉着我的胳膊,小声儿说着,最大的心愿是盼望阿娘尽早醒来,还能像当年初次见面那样,用力紧紧地抱住自己。他的这个回答虽叫人意外,却在情理之中,原以为彼时他尚处幼年,随着年岁增长会逐渐模糊了记忆,却原来,他已将母子初见时的那份温暖牢牢记在心间。阿离的懂事乖巧直叫人心疼怜惜,也令我唏嘘无言。
倒是孩子们远在青丘的外祖命人送来了书信并礼物,信里特别提醒我,说阿离快将迈过五千岁这道坎儿,阿圆阿满也只小阿离近四百岁,三个外孙是该正式取名的时候了,实不宜再耽搁下去。
若是按青丘的惯例,新生婴儿但凡满周岁,合该郑重选择正经名字。当初阿离出生时,浅儿尚在历劫,只替他取了个小名儿。及至小圆小满面世,顾念阿离这个骨肉未能团圆,我与浅儿当初已有共识,并不急于给孩儿们定名,如此一来却蹉跎至今。
我寻思着,孩儿母亲惯是个闲散的性子,平日最不喜伤脑筋,给小孩子取名字这等费神的差事,若有人替她拿主意了,她必然乐意之极。于是,我先自斟酌一番,再飞鹤传书青丘,征得白止同意,三个小儿依次取名为白辰、墨瑾及白宇。
选定一个吉日吉时,在灵宝天尊见证下,镌刻着他们名字的玉碟被主管编撰史籍的缙文上神带走并封存。自此,他们作为墨渊上神和白浅上神之子,正式踏上了各自修仙的路程。
为孩儿们感到高兴之余,我也同样怀揣几分忐忑与担忧,正如普天下同为人父的心情那般。我来到浅儿榻前,执子之手,轻轻捂在自己怀里,将心中的忧虑细细诉与她听。过往千百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将心事对她坦言,原本不期望她能给予回应,可这一次却喜出望外,她纤柔的手指竟微微颤动了几下,似乎要尽力给我安慰。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套在她皓腕上的那串九星连珠,当中的八颗已先后褪去了斑斓夺目的光彩,最后剩下那颗珠子上仅存的一点光芒,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散。
我定睛默默看了许久,心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开始幻想着某个清晨,一觉从梦中醒来,就能看到她慢慢张开那双阖上了数千年美丽灵动的眼睛。
正自睡得香时,却朦朦胧胧听得一阵吵吵声~
“喂,别睡了,快起床!”
“不许耍赖啊,起来啦,今日该你负责洒扫了。”
“听见没?你个小懒狐,再不起来,太阳都要晒到屁股啦!”
.............
这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我被骚扰得不胜其烦,索性变回原身,在被窝里缩起脑袋,本能地捂住耳朵。可是好景不长,随后被子被掀开,带进一阵冷风,逼得我直打了几个哆嗦。下一秒后脖颈被人捏紧,直接提溜了起来,“小五,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我睁开惺忪睡眼,正对上四哥那张英俊无比的脸,却因心里头正异常恼火,便觉得一丝半点儿都喜欢不起来。
“你这就叫~”四哥故意拉长了声音,“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我好好跟你说的时候,你就该麻溜儿地赶紧起床,便省得我出手了。”
我十分不情愿地蹬着四个蹄子,嘴里念念有词,念了几遍才终于念对了法咒,重新变回人身,从四哥的魔掌中挣脱出来,扑通一下掉进被窝里。
我颇委屈地边揉着眼睛,边指控道, “四哥,人家都快困死了,让我再多睡一会儿不行么?你明明答应了阿爹跟阿娘,会好好照顾我的,你就是这么照顾妹妹的吗?”
自从我满两万岁以后,爹娘终于可以放心去云游,把我交到了四哥手上。不想我这个四哥年龄虽不大,却是个惯会面子功夫的老手,当着爹娘的面,他口口声声保证,会把我照顾得妥妥帖帖,不会叫他们二老有后顾之忧。可是自打爹娘一出门,他却花样百出地来祸害我。
可怜我小不更事,被四哥巧舌如簧地鼓动着,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上蹿下跳。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偷摘别人地里的瓜果等等,这些都尚算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最头疼的是他还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遇到看得不太顺眼的,必定要狠狠捉弄一番,甚至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虽说大多时候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但偶尔也会东窗事发,若真闹到了场面不好收拾,那时他必定把折颜这个挡箭牌亮出来,对方一般惹不起这尊大神,只得哑巴吃黄连偃旗息鼓。
小小年纪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因为原本天资还算不错,很快便将他这一套运用得纯熟自如,并且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是闯下的祸事无数,及至阿爹阿娘回来,才惊觉自家原来娇滴滴的宝贝女儿,已然活脱脱成了个“野丫头”——不学无术、野性难驯,闯祸的劲头却不小。
眼瞅着我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并不能扭转过来,阿爹阿娘一边发愁,一边为了以示惩戒,罚四哥与我自此以后,轮流负责狐狸洞里里外外的洒扫杂务。唉,本来这些杂活儿一直都是迷谷承包的,本狐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认真回想起来,还真的是托了亲四哥的“福”。
这会儿四哥却对我的血泪控诉置若罔闻,一把将扫灰的毛掸子塞到我手上,“喏,你动作得加快点儿,不然阿爹他们回来,看见你这副懒散的模样,又该数落我了。”
终究是躲不掉,我只得灰溜溜爬起来干活,满腹的愁怨无处可诉,只好把气撒在毛掸上。在使劲儿薅了一把掸子上的毛后,一根飘逸的彩色羽毛触痛了我的眼。想当年,我还是两万岁小丫头片子的时候,来青丘做客的比翼鸟九皇子竟对我一见钟了情,拔了自己原身上花枝招展的两根羽毛送我,说此乃定情的信物,等他再长得大些,定会踏着五彩祥云来迎娶我。后来却听说他们比翼鸟一族并不能同外族通婚,于是我狐生的这第一朵桃花,尚未盛放就悄无声息的蔫了,两根彩羽便跟几把山鸡毛归在一处,成了眼下这把挺合用的鸡毛掸子。
彼时还很懵懂无知的我,没有做比翼鸟王妃的命数,并不觉得有任何遗憾,可是眼下阿娘却成日为我将来嫁怎样的一个婆家而愁眉苦脸。
“浅浅,日后你若嫁进个婆家,依你如今这个脾性,只怕是日后会吃亏。哎呦,阿娘可百般舍不得,怎一个愁字了得啊。”通常阿娘一搂着我,忍不住就总是叨叨几句。
我因被阿娘念叨得多了,心里不由也跟着觉得自己前途堪忧。如今再回头想想,假如当初能早早出嫁,顺顺当当给哪家做个贤淑的皇子妃,幸运躲过了四哥的荼毒,也许就不会有当下这般忧愁?
折颜毕竟跟青丘做了十几万年的近邻,且又跟阿爹阿娘他们交情不一般,眼见得狐狸洞遇上了烦忧之事,便第一时间赶过来出谋划策。“瞧把你们愁的,总归小五是难得的好样貌,只要她能嫁一个没有公公婆婆的人家,你们俩夫妻所担心的那种境况,自然便不会出现啦。”
他一言仿佛惊醒了梦中人,阿娘听了,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对啊!你这还真是个好点子。”
不过阿爹却比阿娘想得深远些,“点子倒是不错,可是这个身份与门第,却也不能太忽略。浅浅虽是有些顽劣,但好歹也是青丘唯一的帝姬,若随便嫁个不大像样的,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吧。”
“不能够,不能够。”折颜老神道道的连连摆手,“九尾狐一族尊贵显赫,自然不能太过委屈了小五,咱们先来合计合计,把符合条件的都罗列出来,然后再慢慢筛选。”
在给我物色夫婿人选的问题上,阿爹除了看门第出身,还要考究能力是否出色。阿娘也不含糊,一再强调人品及脾气必须足够好,日后千万不能欺负自己媳妇,自然也不可以朝秦暮楚。折颜则是个赤裸裸的颜控,他认为即使再有趣的灵魂,也必须配一副好看的皮囊,如同他亲自酿出的好酒,只会同亲朋好友分享一般。他的歪理邪说我虽然听不大懂,可也发自内心地承认,老凤凰的酒,确实很不错。
我一向没甚耐心,趁他们忙着琢磨,已经不怎么留意我的节骨眼上,自己偷偷溜出洞去,东南西北几个市集悠闲地转了一大圈。等我带着满满的收获回来,刚走到洞口附近,就被突然蹦出来的四哥给拦下了。
四哥拉我躲在角落,熟门熟路从我兜里掏出一把红枣,先往自己嘴里丢进去两个,鼓起腮帮子,神秘兮兮道,“小五,你知道阿爹阿娘跟折颜关起门商量了好半天,最后想将你嫁到哪一家吗?”
我赶紧吐出了嘴里的枣核,急忙问,“哪家?”说句心里话,我也比较好奇,究竟谁会是爹娘相中的那个“冤大头”。
据四哥讲,诺大个四海八荒里头,能够在方方面面都符合阿爹他们条件的,其实并不多。一开始列出的名单,统共就没超过十位,然后经他们极其慎重地筛选来筛选去,随着名单上的名字被一一划掉,到最后只孤零零剩了一个,并且这硕果仅存的最终人选,还不能说十足的把握。“若不是折颜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不辞劳苦,亲自上门去提亲,阿爹阿娘还不敢拍板呢。”
“嗯?…”四哥此言说得我十分心虚,估不到我的婚事会叫家里人如此伤脑筋。“四哥,对不起,我,我给家里出难题了。不过,”我摸了摸鼻子,尽力隐藏内心的不安,“阿爹阿娘究竟给我选了个什么样显赫的人家,竟然还要派折颜去说亲?”
四哥啃完了红枣,又捞了把炒南瓜子,“我断定你绝对猜不到。你给听好了,这个人选啊,他就是……墨渊!”
“啊?什么?咳咳咳…咳咳…”我被吓得够呛,简直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在我咳得快喘不上气的时候,四哥没顾得上说几句安慰的话,却神色复杂的将我看了又看,“你没听错,是墨渊上神。”
“…墨,墨渊?是~是哪…哪个墨...渊呐?”我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紧张得结结巴巴的。
四哥很没风度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试问这天底下,还能有几个墨渊?自然是昆仑虚上独一无二的那位。”
创世父神的嫡子墨渊,我俩虽然都未见过,可对这个名字却熟悉得很。
随便翻开一本记录远古战事的史籍,处处都能见着墨渊的身姿。史官们皆赞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轩辕神剑,乃是不败的战神。
四哥同我打小便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过他那威武的神姿,觉得这位骁勇善战的上神定是有四颗脑袋,每颗脑袋各面向一个方位,眼睛铜铃般圆,耳朵蒲扇般大,方额阔口,肩膀脊背山峰样厚实宽阔,双足手臂石柱样有力粗壮,吹一口气平地便能刮一阵飓风,跺一跺脚大地便要抖上一抖。
勾勒出墨渊威武的神姿后,我同四哥特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为我们画了两幅画像。尽管二哥对我俩的奇思妙想表示过强烈质疑,可终究还是如了我们的愿,如今这画像还挂在我们的屋子里,时时接受着虔诚的膜拜。
“他可是墨渊诶,小五,你能想象得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嫁给他吗?”
我呆呆的瞪着四哥,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省起来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想过,不敢想!以我这点微末的资质,连给他当个小徒弟,多半也入不了他的法眼,更别提要给他当正妻了。
“唉,”四哥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惋惜地拉住我的手,“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固然好。可是你也应该晓得,咱们阿娘一向要强,但凡她动了这个念头,不达目的,肯定是不会罢休的。更何况,折颜已经去了昆仑虚,他信誓旦旦拍了胸脯,保证无论如何也要替你说下这门亲事,他嘴上的功夫忒厉害,我觉得墨渊上神十有八九会被他说动。不如你还是赶快下点大力气,就从今日起,学一学如何当个乖巧可爱的女子吧。”
可是,刚一说完这番话,他又转头喃喃自语道,“只不知,你向来懒散。如果你真的嫁进去了,时日一长露了本性,保不准会被墨渊嫌弃。哎呀,不行不行,万一出现这个状况,我这个做哥哥的,绝不能眼睁睁看你成为一只弃妇,哪怕跟他对决是毫无胜算,但为了你,我拼命也是要争一争的。”
这就是我的四哥!容不得我在外头哪怕只是受了点小小委屈,他必定会暴跳如雷,义不容辞替我出头,并且加倍的给人还回去。眼下,我虽然被即将到来的婚事震惊得失魂落魄的,可还是有些感动。因为我明白,我上头四个哥哥都加起来,也很可能根本敌不过墨渊一个。
不过感动归感动,严酷的现实就摆在我面前,特别是经过四哥这么透彻的分析之后,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悲催的结局。我,青丘白浅,一只除了尾巴外身无所长、十分不着调的狐狸,怎么可能会被昆仑虚上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瞧得上呢?除非,除非他是被诡计多端、辩才了得的折颜给蒙骗了!
我提心吊胆的熬过了一个不眠长夜,天快亮的时候,对着房里挂着的墨渊画像,心里默默作出个极其大胆的决定——趁折颜还没回来,我要自己找上门去,亲自当面跟墨渊解释清楚。我要让他见一见真实的白浅,如果他真心接受不来,就请他断然拒绝这门荒唐的婚事,也省得以后说是被我带累了他的一世英名。
在悄悄越过了青丘谷口之后,我估摸着昆仑虚坐落的方位,伸手招来一朵小小的云,摇摇晃晃地坐上去。我腾云的法术学得不精,勉强支撑着走了一路,中间还调整了几次方向,从日升走到日落,终于看到一座庄严巍峨的高山,十分壮观的出现在我眼前。
出门之前过于着急忙慌,准备得很欠缺,什么吃的喝的都没带,我又渴又饿又累之际,骤然发现快接近目的地了,忐忑了一路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兴奋。“昆仑虚?那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圣地么?啊,我找到了,白浅,你真的做到了,太棒啦!”
我一时激动,从坐着的云朵上站了起来,又为了看得远一些,不自觉竟踮起了脚尖,没提防一阵大风猛地吹过来,将原本就不济的我一下子从云上掀翻了…“啊!啊!”我连连惊呼,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身子重重往下坠落。我双手狂舞,却使不出任何一个法术,完了,完了完了,我马上就要成为第一只被摔死的九尾狐了。
我极不甘心地死劲儿蹬着两腿,突然间就睁开了眼睛。
咦?我!我竟然不是身在半空中,而是…躺在床上。难道,我只是做了一场梦???
张开眼睛的一瞬,视物还很模糊,脑子里亦是恍恍惚惚的。可不用看得太清楚,仅凭鼻息间传来的隐约香味,大抵也可判断出,眼下此处并非我的狐狸洞。我稍稍动了动身子,感觉四肢百骸传来阵阵难以抵挡的酸楚。难不成,我当真就从半空摔下来过,并且摔得还挺重?
偏在此时,有人迟疑地低喊了声,“阿娘~"
这声音稍显稚嫩,而且听着并不相熟。我心头一惊,这到底是哪儿?怎的房间里会有陌生人?
随即那人激动的大喊,“阿爹,快来!阿娘好像醒了。”
阿爹...阿娘?他究竟是谁家的小儿?我听得越发的糊涂。咬咬牙,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疼啊,真疼!我用力眨几下眼,这疼痛仍未消失,很显然,不是梦。
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两只软乎乎的小手握住,轻轻摇了摇,“阿娘,阿娘,你真的醒了,对吗?”
循声望去,看到的是一张清秀的小脸,以及他脸上乌黑澄亮的双瞳。
“你是谁?”震惊加上茫然,我冲口而问。
小童子悲喜交加,圆圆的眼睛里包了一包泪,急切中涩声道,“我是阿离啊,阿娘,你不记得我了么?”
我不晓得,此刻自己脸上是何表情,但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应该是让他失望了。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只小心翼翼躲开他伸过来的手,甚为艰难的坐起,挪过去缩在床头,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敞亮整洁的房间,典雅古朴的陈设,全都不是我熟悉的风格。桃木打造的床榻,天丝云缎的锦被,以及自己身上素白柔软的寝衣,没有一样是在我的狐狸洞里出现过的。咦?倒是这案上的白瓷罐里,几枝桃花摆放得错落有致,散发出阵阵幽香,令人仿似置身于折颜的十里桃林中。
惶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噼里啪啦”的一连串响动迫使我扭头。
房门打开,站着一个男人,长身玉立,呆呆的把我望着,手上的竹简已滑落了一地,他亦浑然不觉。他脸庞及五官长得极好看,照着四哥从小灌输给我的审美观,如若比折颜长得好的,就属于太过了,该归入到略显“娘娘腔腔”属小白脸的一类,按理说应当予以鄙视。可是眼前这人,却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
他身上天然有股沉静温润的气质,耀目却不张扬。我暗自掂量,他,多半是对我没有恶意的吧?
也许是我盯着他过于肆无忌惮,抑或是来自我的错觉,竟看见他唇角渐渐勾起了一抹笑,淡淡的笑容晃得我心神一荡。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移步到我面前,嘴里喃喃低语了些什么,我一时听不清楚,可他乍然张开了双臂,似乎要将我搂抱,生生把我惊着了。
“你要做什么?”我猛地大喊一声,侧身蜷缩到角落里。他似乎很愕然,笑容立时僵在脸上,乌黑深邃的眼睛直愣愣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很慌张。
先前那个小童子过来拉了男人一把,怯声道,“阿爹,阿娘怎么啦?她不记得阿离,连阿爹也不认识了吗?”
哦,原来他们是父子俩。我心口升起一阵烦躁,索性抬头,鼓起勇气直视那个男人,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谁?”
“这是哪儿?”
“我怎么会在这?”
“还有,”我又指了指那小童子,“他怎么总是管我叫娘?”
我一口气问完,他依旧沉默着,面色凝重,像是在苦苦思索。那童子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滴溜溜乱转,气氛变得越来越微妙。正两相尴尬、不知所措时,忽然就听见他开口了,“你能先跟我说说,你是谁吗?”
“我?”平素若闯下了祸,多半是四哥替我担着,再不济,还可以祭出老凤凰的名头来挡一挡。可今日这般忒过莫名其妙,我纠结了片刻,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才妥当。于是,我凛然正色,目光逐一扫过那父子俩,“小仙白浅,乃青丘狐帝之女。我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这位仙友,你能…”
我刚说了个开头,他原本紧锁的眉头蓦然就放松开来,脸上重又挂上盈盈笑意,甚是亲切自然地拉了我的手,温柔地截住了我的话,“这儿是你的家,白浅,你回家了。即便你什么都记不得也无妨,我会慢慢告诉你。”
“家?”霎时间,我如坠云里雾里,甚至忽略了自己的手正被他握着,“哪儿?”
“昆仑虚。昆仑虚就是我们的家。”
他这话,仿若一声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你说这儿是昆仑虚?”我被震得脑袋发麻,晕晕乎乎追问,“那,你是谁呀?”
他漂亮的眼睛忽闪了几下,而后抿唇一笑,“在下墨渊,是青丘狐帝的女婿。”
这一回,本狐可算是丢脸丢到“家”了。我简直疑心,这桩事从头至尾都是老凤凰的恶作剧。我抱着晕乎乎的脑袋,一个劲儿的苦思冥想,从前是否于何时何地,不经意间就把折颜得罪大了,惹恼了他才弄得他耿耿于怀至今,非得要跟我过不去。可任我扯着头发想破了头,一时间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首先,人家墨渊根本就不是挂在我和四哥房里画像上的那般威武的造型,非但没有四颗脑袋,而且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没有哪一样能跟“战神”这个名头对得上号的,恰恰相反,他,活脱脱像是个凡间后花园里私会小姐的“小白脸”。唔,当然,“小白脸”也不全然是招人讨厌的,至少跟我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即便他看我方才傻愣愣得,也没有一丁点要看笑话的意思。
可叫人气愤的,是折颜明明知道,却从来不加以指正,任由我和四哥抱着个不实的画像妄想了几万年。他这种行径,我搜肠刮肚想了一阵,觉得完全可以用“居心叵测”来形容。哼,枉费四哥和我一直那么倚重他、信任他,当真可恶得很!
而更加可恨的尚在后头。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折颜是如何鼓动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墨渊答应了我阿爹的提亲?看他方才言谈中的那副神情,似乎当上这个青丘狐帝的女婿,俨然还是个愉快且又荣幸的事情。一想到他极有可能受了折颜的蒙骗,本狐狸不由对他生出几分同情之心。
正兀自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着,墨渊却来打断我纷乱的思绪。
“你一直这样不累么?快下来好生歇着。若是渴了、饿了,这儿有茶水与鲜果,或者还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听他这样说,我才省起,刚刚可能太过于诧异,一时情急,不知怎的竟跳到了柜子上,而且很没形象地蹲了好一会儿,双腿也开始麻了。现下被他出言提醒,我还真觉得有些羞愧,即便他没有笑话我,我也不大看得起自己。这里可是大名鼎鼎的昆仑虚,多少神仙仰望的地方啊,我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若传到四哥耳边,够他取笑我八百年的了。
提到四哥,我便想起那个始作俑者。“那个…”我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墨渊,又不好直呼其名,只得尴尬地以手掩面,闷声道,“折颜呢?麻烦你叫他出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你想找折颜?是哪儿不舒服吗?”没容我出口否认,他快速施法将我连拖带拽地扯进怀中,大手随即也覆上了我的额头。
阵阵热意涌上脑门,我只觉脸上都快烧起来了,很想承认自己头疼,可实在受不起他这份殷勤,连连挣扎着说,“没...没有不舒服,就是,就是想见折颜而已。”
他看我挣扎得厉害,便罢了手,又将我安到榻上,塞进被子里。“这个好办,我派人去请。只是他的十里桃林离得远些,来回怎么也须半日。你先躺下,安心等等便是。”
“什么?他不在昆仑虚?”我心想这可坏了,他八成是急着跟阿爹阿娘去报喜。不行不行,他回去一说,这门亲事肯定就板上钉钉,推也推不掉啦!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眼下两个当事人碰巧聚在一起,我们俩个如果能当面说清楚,那么事情不就大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我不禁为自己的急中生智叫了声好。
“嗯,墨...墨渊,我可以就叫你的名字吗?”我试着用个商量的口吻。
他眼神跳跃了几下,“当然,可以,你本就叫我阿渊。”
“那便好。”我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墨渊,我晓得你跟折颜颇有些情分,他本来就是你的义兄嘛。一般来说,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你也不大会起疑心,可是,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难道就不该慎重一点么?”
我也拿捏不准,这样的开场白是否算得体,不过墨渊似乎听得很认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你,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外,也许你应该多思考一下,看看我们彼此是不是真的合适。喏,甭管折颜说过我多少好话,你自己也亲眼见到了,我仅是个法力微弱的小仙,而且...”我想了想,实不宜把自己贬得太低,便转口道,“而且还很年轻,如今还不满五万岁。噢,对了,你多大啦?”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估摸着,自己虚长了你二十几万岁吧。”
“你看吧,年岁差得有点多,但这还不是主要的。”我怕他会觉得伤自尊,尽量用了非常平和的语气,“墨渊,虽然咱们同为远古神祗,可我九尾狐一族跟天族很不一样。我听说你们天族规矩森严,而青丘民风朴实,我又因为是家中的幺女,自小便被宠溺惯了,不怎么喜欢守规矩,时不时的还会惹点祸,我很怕你会忍受不来。”
我以为他听了,至少会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仅仅只是一挑眉,“无所谓,有我护着。”
“哎呀,这是何苦呢?”我脱口道,生怕他没听明白我的用意,“你可能先前已经答应下来了,想要做个重诺守信的神仙。但是请你放心,我阿爹其实很开明的,只要我们俩个说开了,他定然没有理由责怪你。”
他再一次用很古怪的眼神望着我,并且默不作声。我有些着急,连忙坐起来,“换言之,这个青丘女婿,你也不是非当不可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非当不可。”
这下子轮到我讶异了,“为什么?”
“你这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呀,我险些叫你给弄糊涂了。”他先是自嘲的笑了笑,而后捧起我的脸说,“浅儿,我跟你成亲做夫妻,都已经快五千年,你如今想赖账,怕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