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农历新年前几天,细蒙蒙的雨夹着米粒大小的雪子,正噼里啪啦地向屋顶落下。时令已到大寒,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地上还是湿漉漉的,雪子往往刚一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江南大地寒冷又潮湿的冬天已经到了穷途末路,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是迟迟没有到来。
在这样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要紧事,人们只愿意一整天地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况且又快到农历新年,一年忙到头的庄家汉,这时候也会躲到屋里,暖几壶酒,和自己的媳妇在被窝里暖和上一阵。阴沉的天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平日晴天跑东跑西的小孩这时候都躲到被褥里去暖暖手和脚了吧!都到了中午的时辰了,天色还像是朦胧的早晨。天气就同这日子一样,没有了生气。村口偶尔窜来一两条不识趣的狗,脊背上的毛被雪水浸染地竖了起来。
周庆平,一个精明强壮的三十出头的汉子,从一间矮屋里走出来。这矮屋是两间平房,没有院子,屋前仅有的两个窗户嵌在墙上,倒也相衬。屋子没有和其他房子相连。道坦前是一大片稻田,后面是一小片树林,屋子的东面有一条河,南北走向,河对岸是一大片桑园,庆平家的祖宅就在那片桑园东边上,住着他父母亲和妹妹,祖宅稍靠前点的平房住着他弟弟庆安一家,屋子西侧卧着几个稻草垛。整个前浦村里稀疏的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屋子。这时候东面的河看起来像一条灰蟒,爬过纵横交迫的稻田和不规则形的桑园。
庆平大步走向屋外的草垛堆,仰脸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东面地平线上一片黄晕,也被淹没了,天就是一只巨大的铅罩子了,没有任何一点缝隙。庆平用力往着空气吸了一下,猛地呛了一下,随即鼻孔和嘴巴冒出两股烟。天气比庆平想象中还要阴冷。他赶紧从稻草垛里面扯出一大把稻草弓在怀里。从隔河对岸的桑园地里吹来一股阴风,掀起了庆平的夹袄。“妈的,这么冷!”庆平嘴巴里喃喃地往屋里钻。
屋里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庆平的老婆陈敏兰半躺在屋里惟一的床上,背就着床头,下面垫了个枕头。她正在拆女儿周帆穿小的绒衫,动作不快不慢很有节奏。周帆今年七岁了,个头窜地飞快。刚刚去年开春织的绒衫,到了今年年底就小了。敏兰听村里的邻细讲镇上有一种织布机织出来的衣衫,不仅好看,质量也不错。她于是就抽空将周帆的绒衫拆开,给今年两岁半的儿子周扬重新织起来,照旧可以穿。敏兰的灵巧手艺在村里出了名,她织的绒衫,论起样式和细密,都是给其他妇女作为样本来参照的。
这时候,周帆也窝在被窝里,小脚贴着母亲的身体,一边在看父亲出差的时候买的小人书。这小丫头,镇上幼儿班老师都夸她聪明,老师们都喜欢叫她淘淘,这是她妈给起的小名。淘淘一边对着小人书上的图画,一边看着下面的文字,就能够看懂《三国志》了。就因为这样,庆平每次出差到外面的时候,都会买几本小人书来。现在,屋里的一个玻璃柜里已经装了半个柜子的小人书了。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周扬,躺在母亲的身旁,身上穿了几件内衫,胖乎乎的,很可爱。
庆平在外间的镬灶孔里生起了火,他一边摇着风箱,一边往灶膛里面添加柴火。天虽落了雨雪,稻草还是干燥的,火势一下子旺起来,照红了他的脸。庆平觉得暖和多了。这才像过年啊,红红火火的。他一边用火钳将灶堂里的镬灶灰拨出来,掉到镬灶外的砖围里。这些镬灶灰陈起来放到来年的端午节熬粽用。
锅上面放了一个圆形的蒸盒,有十几公分高,刚好盖在锅上面。蒸盒里正在蒸祭祀用的猪头,煮沸的水蒸气嗤嗤地冒上来。散发着一股肉香味。祭祀对于农村来说,不是迷信活动,而是一种仪式。祈祷来年有好运气、好收成。年复一年,这种仪式就一代代传下来到了庆平这一代。庆平家已经请完了灶神,今天就是“拜菩萨”和“请祖先”了。
昨天一家人将屋里屋外掸新得干干净净。敏兰前几天到镇上扯了块呢布料,做了一件外衣,还给周帆买了一件机器织的绒衫。庆平也拿出了上次出差时买的新大衣。一家人都开开心心的。
灶间里摆放起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了一些祭祀用的供品。今年,庆平挣的钱比往年多,供品也明显比往年丰富。有鹅,鱼,肉,鸡,再加上蒸盒里的猪头,加起来就是五样了。灶头上点起了蜡烛,摆了几碗素菜。这一切都摆放停当,一家人就翘首等着傍晚的祭祀了。
庆平这几天可是忙活地够呛!到了农历甘十夜后,农村的规矩是要赶在甘九夜之前将帐债算清。所以,这几天他一天当成两天用,奔走于亲戚朋友家中,将年初借的钱连本带利还清,做生意信用问题是根本。好在离除夕还有几天前就把帐债算了个清,可以安下心来为自己家添置些年货,好好地和媳妇敏兰说说话。家中还是要有一大堆难缠事等着他去做,毕竟自己的媳妇敏兰还主不了一些事。男人永远是家中的主心骨,没了男人这家就会像散了的架子一样。虽然庆平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不多,但家里的大事还是要他拿注意。
庆平这一年以来可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现在想想都还有点后怕啊。今年正月里向邻细、四路亲戚共筹借了四、五千元的债,和村里同房族的又是初中同学周晓军合伙办了电器厂,与其说是个厂,倒不如说是个作坊,挂靠在村集体名下,每年给村里一千元的挂靠费。虽然政策规定可以亮私营企业牌子,但实际上私营企业是没有合法地位的,仍是受人欺侮歧视的“偏房”、“私生子”,没有集体这个“红帽子”,到了外面跑业务,别人连厂都不让进。整个厂就晓军和庆平两个人搭伙,专门从上海请了生产师傅王光明,另招了两个工人。晓军主内负责产品生产和发货,庆平主外负责跑营销。
这年头,私人厂可不能光明正大地办,于是他俩经过合计后就将厂址选在了晓军家的老屋里。这老屋是个四合院,位置比较偏僻,隐藏在村中央的一片树林里,只有一条田间小路相通。屋子是晓军的爷爷手里造起来的,有好几十年了。这屋在当时也颇具规模,晓军的爷爷原来是在县上一家大户人家当帐房先生,取妻生子后,造了这屋。只是后来,家道慢慢衰败下去,这屋也渐渐被风雨摧残,直到前些年竟不能住人了。把厂办这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这祖祖辈辈在田地间摸爬滚打的农民,现在举债去办厂,这在以前是想都不能想的。虽然欠债的压力是巨大且无形的,却不能扑灭庆平那团灼灼燃烧的内心之火。这一年不到的时间以来,他每次拿着虾干、墨鱼干等海鲜出差,总是能够订到业务,少则几百元,多的有几千。而且似乎这形势也越来越好,细心的农民已经可以从一些细微之处发现国家政策上将要发生重大的变化,农民单靠种地讨生活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农民也应该是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这冰封了数十年的冰山,也许将在不久的将来彻底解冻!
前两天,庆平怀着激动的心到了晓军家。他们俩关上大门,要进行年终算总帐呢!尽管平时大家心里都有笔帐,但是这真到了正式摸到钱并最终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时,内心又是激动的。经过盘算,这一年他们的利润有一万出头,这还不算有两个企业挂在帐上的一共二千元左右的债,平摊下来,每人有六千。那天,庆平和晓军坐落来痛痛快快地喝起了酒,他们是因为高兴也似乎是为了发泄这一年来的憋屈,庆平酒量好,喝了一斤,晓军酒量差,也喝了半斤左右自家酿的烧酒。
这两个小时候的玩伴,现在开始一起为了共同的生活目标在努力着。